已是下午,人们都下地劳作去了,村巷里几乎空无一人,只有几条狗,在懒散地溜达着。
爸爸的感觉很奇怪,双脚好像被大麦地村的泥土粘住了,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要他停下来,好好看一看这个村庄。
这是一个很大的村庄,好像有十多条竖巷,又有无数条横巷。所有的房屋都门朝南。这显然又是一个贫穷的村庄。这么大一个村庄,除了少数几户人家是瓦房,其余的都是草房子。夏天的阳光下,这些草房子在冒着淡蓝色的热气。不少座新房,是用麦秸盖的顶,此时,那麦秸一根根皆如金丝,在阳光下闪动着令人眩晕的光芒。巷子不宽,但一条条都很深,地面一律是用青砖铺就的。那些青砖似乎已经很古老了,既凹凸不平,又光溜溜的。
这是一个朴素而平和的村庄。
它既使爸爸感到陌生,又感到亲切。他心里好像有什么话要对这个村庄说,好像有件事情——很大的事情,要向这个村庄交待。但一切又是模模糊糊的。他走着,一条狗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很温和,全然不像狗的目光。他朝它点点头,它居然好像也朝他点了点头。他在心里笑了笑。有鸽群从村庄的上空飞过,一片片的黑影掠过一座座房子的房顶。它们在他的头顶上盘旋了几圈,不知落到谁家的房顶上去了。
他似乎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出这个村庄。回头一看,还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好像要对这个村庄有一个嘱托。但,他又确实说不清要嘱托什么。他觉得自己心中的那番感觉,真是很蹊跷。
走完一片芦苇,他心中的那份奇异的感觉才似乎飘逝。
他来到大河边。他原以为会看到女儿坐在对岸的老榆树下的,但却不见女儿的踪影。也许,她被那个青铜的男孩带到什么地方玩去了。他心里感到了一阵空落。不知为什么,他是那么急切地想看到女儿。他在心里责备着自己:一天里头,与女儿待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等有了点儿时间,心里又总在想青铜葵花。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对不住女儿。他心疼起来,同时有一股温馨的感觉像溪水一般,在他的心田里淙淙流淌。在等船过河时,他坐在岸边,从那一刻起,他心里就一直在回忆女儿。她三岁时,妈妈去世,此后,就是他独自一人拉扯着她。他的生命里似乎只有两样东西:青铜葵花与女儿。这是一个多么乖巧、多么美丽、多么让人疼爱的女儿啊!他一想起她来,心就软成一汪春天的水。一幕一幕的情景,浮现在他的眼前,与这夏天的景色重叠在一起:
天已很晚,他还在做青铜葵花。女儿困了。他将她抱到床上,给她盖上被子,然后一边用手轻轻拍打着,一边哄着她:“葵花乖呀,葵花睡觉啦,葵花乖呀,葵花睡觉啦……”他心里却在惦记着还未做完的一件青铜葵花。女儿不睡,睁着眼睛,骨碌骨碌地看着。他一时无法将她哄入梦乡,只好放弃了,说:“爸爸还要干活呢,葵花自己睡啦。”说完,便到工作间去了。葵花没有哭闹。他又干了一阵,想起女儿来,便轻手轻脚走到房间。走到房门口,他听到了女儿的声音:“葵花乖呀,葵花睡觉啦,爸爸还要干活呢,葵花睡觉啦……”他探头望去,女儿一边自己在哄自己睡觉,一边用小手轻轻拍打着自己。拍打着拍打着,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含糊不清了。她的小手放在胸前,像一只困倦极了的小鸟落在枝头——她睡着了,是自己将自己哄着的。回到工作间,他继续干他的活,其间想到了女儿的那副样子,情不自禁地笑了。
女儿有时会随便在一个什么地方,玩着玩着就睡着了。他抱她的时候,就觉得她软胳膊软腿的,像一只小羊羔。他将她放到床上时,常常会看到她的嘴角绽放出一个甜甜的笑,那笑就像水波一般荡漾开来。那时,他觉得女儿的脸,是一朵花,一朵安静的花。
外面响雷了,咔嚓一声。女儿钻到他怀里,并蜷起身子。他便用面颊贴着她的头,用大手拍着她颤抖不已的背说:“葵花别怕,那是打雷,春天来啦。春天来了,小草就绿了,花就开了,蜜蜂和蝴蝶就回来了……”女儿就会慢慢安静下来。她就在他的胳膊上,将头慢慢转过来,看着窗外,那时,一道蓝色的闪电,正划破天空。她看到了窗外的树在大风中摇晃着,
又一次将脸贴到他的胸膛上。他就再次安抚她,直到她不怕雷不怕闪,扭过脸去,战战兢兢
地看着窗外雷电交加、漫天风雨的情景。
女儿就这样一天一天地长大了。
他比熟悉自己还要熟悉女儿。熟悉她的脸、胳膊与腿,熟悉她的脾气,熟悉她的气味。直到今天,她的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奶香味,尤其是在她熟睡的时候,那气味会像一株植物在夜露的浸润下散发气味一般,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他会用鼻子,在她裸露在被子外面的脸上、胳膊上,轻轻地嗅着。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胳膊放进被窝里。他觉得女儿的肌肤,嫩滑嫩滑的,像温暖的丝绸。躺在床上,他本是在想青铜葵花的,但会突然地被一股疼爱之情猛地扑打心房,他不禁将怀中的女儿紧紧搂抱了一把,将鼻尖贴到女儿的面颊上,轻轻摩擦着。她的面颊像瓷一般光滑,使他感到无比的惬意。
他在给女儿洗澡,看到女儿没有一丝瘢痕的身体时,心里会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感动。女儿像一块洁白无瑕的玉。他不能让这块玉有一丝划痕。然而女儿却并不爱惜自己,她不听话,甚至还很淘气,时不时的,胳膊划破了,手指头拉了一道口子,膝盖碰破了。有一回,她不好好走路,跌倒在路上,脸被砖头磕破,流出殷红的血来。他一边很生气,一边心疼得不行。他生怕她的脸上会落下疤痕——她是绝对不可以有疤痕的。那些天,他小心翼翼地护理着女儿的伤口,天天担心着,直到女儿的伤口长好,伤痕淡去,脸光滑如初,他才将心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