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种时节和谷豆熟了的日子,田地里就会站起一些稻草人。它们大都头上戴一顶旧草帽,身上穿着破旧衣服,有的扬起手臂,仿佛正在用力抛掷什么厉害物件;有的手举竹竿,仿佛正向可疑的目标用力挥去,却迟迟没有挥下去。那竹竿,就那样被费劲地举着,倾斜着悬在半空,让过路的好心人看了,都有点同情那一直举着而不能放下去的手臂,它太辛苦、太疲惫了。人这么一想,就为自己悠闲的手感到不好意思了。
我家地里的稻草人,与别人家地里的稻草人一样,总是穿着父亲穿过的破旧衣服,戴着一顶破草帽,不论白天黑夜风吹日晒,都寂寞地站在田头,守护着我们的庄稼和日子。
我们的父亲勤劳、清贫,但他很善良,有着柔软的心肠。他不忍心让忙里忙外、缝衣纳鞋的妻子,再穿着旧衣服、戴顶破草帽,以稻草人的形象,站在田野里受日晒雨淋,受鸟儿嬉笑。他更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以稻草人的样子去开始生活,他不让孩子在烈日下暴晒童年。
所以,那时,在我的家乡,田野里站着的稻草人,几乎都是男人的形象,都是父亲的形象。我们的父亲,他坚决地做了稻草人的原型。我们的父亲,他有着比稻草还柔软、温和的心肠。
被父亲们守护的田野,笼罩着丰富的氛围和意境。他们破旧的衣服和草帽,让人感到一种辛苦和清贫;他们的坚持、忠厚和习以为常,却让人感到温暖和安宁。
有一次,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忽然看见田地里同时出现几个真人和稻草人,都像是我的父亲。一个父亲正在坡地上弯着腰为豆子除草,那是真的父亲,我看见他在豆子地里起伏和移动着的身影。另外还有三个父亲,他们都戴着一顶破草帽,穿着父亲的破旧衣服,一个站在稻田东边,一个站在稻田中间,一个站在稻田西头,他们手里都举着竹竿做着赶鸟的动作。
我幼稚的心里,竟忽然涌起一种辛酸的感情。我寂寞的父亲,劳苦的父亲啊。恍惚间,我感觉满田野都是我的父亲,都是我劳苦的父亲,满田野都是我穿着破旧衣服的父亲。
不知不觉间,我的眼睛湿了。
我不忍心我的父亲是这个样子。我的父亲,即使化身为三,即使化身无数,难道都是这劳苦寂寞的样子吗?
我流着眼泪,走到三个稻草人——三个父亲面前,向他们一一鞠躬,并轻声问候:“辛苦了,爹爹。”
忘不了,田野里的稻草人,我们的父亲,我们辛劳的父亲,我们清贫的父亲,穿着一身旧衣服的父亲,戴着旧草帽的父亲,被寒风吹彻被烈日暴晒的父亲,越走越远的、我们务农的父亲,我们忠厚的父亲。
每当看见头顶飞来飞去的鸟儿,我都忍不住想问它们一声,你们,还记得那些稻草人吗?还记得我们的父亲吗?那些手总是举着,却从来没有向你们抛掷过厉害物件的、那些田野里站立着的父亲,你们还记得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