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是一个研究机器人的博士生,但我是不喜欢机器人作诗的。
因为南辕北辙的平生所好与专业背景,每每出现在诗词节目中,我一定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哎,她可以研究一个机器人来写诗啊!”当时总是一笑而过,心想嘉宾们要将每个人的背景与诗词联系起来,真是難为他们了。譬如面对农药专业的同学,主持人会说:“我们研究农药,是为了让蔬菜健康,而诗词,可以让心灵健康。”所以我一直把“会作诗的机器人”当作一个自我介绍时必要的流程,不曾细想过它。直到2017年8月,我受邀参加了中央电视台《机智过人》节目,真的遇到了为作诗而生的机器人——“九歌”。
“九歌”来自于清华大学的一个人工智能课题组,它的创始人很喜欢屈原的《九歌》,因此为它取了这个名字。九歌用深度神经网络方法学习了初唐到晚清的30万首诗歌,只要为它指定好诗的格式,譬如七绝五律,它就能在几秒钟内交给你合辙押韵合乎格律的诗篇,甚至指定好句首的字,它就能在几秒钟内写好一首藏头诗。节目组别出心裁,请几位诗词爱好者来与“九歌”一同现场作诗,让观众挑出来他们觉得最不好的那一首,如果挑中了“九歌”的诗,则“机不如人”,九歌输;如果挑中了某个人的诗,则“机智过人”,九歌赢。
那天有一个题目是“静夜思”,我的友人李四维写了这样一首诗。
不眠车马静,相思灯火阑。
更深才见月,比向掌中看。
我很喜欢这首诗,但是,它被淘汰了。
我想,淘汰它的观众可能没看懂最后一句。另一方面,李四维的“玩月”比起静夜思该有的“愁看明月”确实显得不寻常。而恰恰是这种夜深人静之时,孤身一人百无聊赖之中,将月亮比划在掌心上的这份寂寥和孩子气的情味,是再智能的算法也推算不出来的事。
它为谁而作诗呢?
诗是情话,是人对所要倾诉的对象说的情话,这个对象有时候是自己,有时候是放在心尖上的另一个人。机器人没有倾诉情话的对象,它甚至没有倾诉的欲望,它没有感情。它的智能芯片里充满了什么字可以和什么字搭配的套路,但它不知道这些字要说给谁听,这些字能怎样予人安慰,又怎样予人释放,予人救赎。人间情事如此复杂,人的感情有一万种,吃着数字长大深谙神经网络的它,如何能懂得人生在世“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如蓬草在风中打转般的无奈呢?如何能懂得等一个机会等了一辈子都等不到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那强烈的遗憾之痛呢?如何能懂得一个女人在担心“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之后又释怀疏解说“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的百转千回呢?
因为它不懂,所以它无法唤醒你的无奈和遗憾。
就好像“九歌”写得出“孤月对轩窗”,“夜静偶闻香”,但它不会突然起了小孩子心性,想到要把高高在上的月亮,用自己的手掌来比划比划,也就不会让我有因“比向掌中看”而起的莞尔一笑的冲动。
所以,我不会为AI所作的诗而感动。
所以,相比于教导机器人写诗的套路,或者以算法来启迪人写诗,我还是更眷恋这个场景。杜甫的小儿子宗武过十三岁生日这一天,做爸爸的殷殷地对儿子说:“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
这是诗,有故事,有背景,有对象,有情,有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