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俭把她的纽扣解开,嘴巴顶住她的下巴。正是这种随时出现敌情的地方让他浑身着火。他的手掌碰到她的胴体,他的感觉又打了一下秋千。这回是下腹的深处。他存心让自己活受罪,让下腹深处荡起的秋千越悬越高,就越来越让他灵魂出窍。他觉得整个人都荡起秋千来。这受的是什么罪?天堂般的罪。
他感到她也完全不同于过去。过去她只把他当一个男体,一个能够跟女体配偶的男体,而现在不同了,她把他当作天下独一份,只属于她的独一份,是那种茫茫人海里稍一大意就错过的独一份。这下什么都不同了,抚摸成了独一份的抚摸,每一个抚摸都让她痉挛。谁说女人不会进攻?她的肉体迎出去老远,几乎把他的牵拉过去。她那片优质土壤似乎要把他也埋没包藏了。
他闭着眼乘着秋千一上一下,满心是多鹤左一瞥右一瞥的风情目光。
滋味怎么这么好?一个人的心恋上另一颗心,他的肉体也会恋上她的肉体?
结束时两人全身湿透,却非常不甘心。她穿衣服的时候问他几点了。管他几点,大概八点多了?别去管它。
他们从门岗前走出去时,老门房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断定他们进去没于好事,不是偷东西就是偷情。看来是后者。
走到他们那幢楼的楼下,两人对看一眼。张俭挑挑下巴,多鹤明白了,快步先上楼去。在楼梯上,她摘下衬衫纽扣上的白兰花。花已经成了肌肤相碾的牺牲品,但她还是舍不得扔,放在衬衫口袋里。她进了门就胆战心惊地对小环一笑。小环正在和小彭、小石聊天,没在意她。小彭看着多鹤,眼光像是有怨,怨她失约似的。
小石招呼得很大方,说:“哟,小姨回来了。”
多鹤见三个孩子全睡着了。白天的痱子粉在大孩二孩的脖子上,和汗、灰尘混在一起,陷在那肥嫩的肉缝里,成了一圈圈灰白混凝土。丫头也没洗澡就睡着了,只是把自己唯一的白衬衫洗了,也没拧干,挂在灯泡下烤,滴得草席上一大片水。多鹤坐在七歪八倒睡得呼呼作响的孩子们中间,听觉伸到楼梯上去了。她心焦地听着张俭那双大皮鞋又慢又沉地跺在楼梯台阶上。他要她先一步回家,他在后面让蚊子叮咬,把足够的时间磨蹭掉。就是说,他要把他们之间刚发生的事瞒住小环。她不是也想瞒吗?把白兰花藏进口袋,白兰花又不会告密。可人在最珍惜自己隐秘、最忠于自己的秘密恋人时,觉得一切都不可靠,什么都会告密。
就是说,张俭成了她的秘密情人。他们一个屋顶下生活了八九年,一口锅里吃了千万顿饭,一条炕上做过上百次夫妻,偶然一个回首,对方陌生了,但这是一种多好的陌生,和他们先前的陌生不一回事。这陌生把什么旧痕都洗掉,给他们一个新的开头。没有陌生。哪有今天在黑暗的教室里的艳遇。以后,他们人在家,心和身子却可以天天私奔。
她坐在床上想,她和张俭的私奔将背叛这个家庭。正因为此,艳遇好美呀。
她一直听着张俭上楼的声音。一直没有听到。他比她更背叛得彻底。隔壁的大屋传来三个人的说笑。难道他们不奇怪吗?多鹤出去找伞去了两三个小时,张俭干脆失了踪。
九点多钟,两个客人告辞了。在公共走廊上碰见扛着自行车走来的张俭。多鹤听小环说:“哟,你把车扛到四楼上来干吗?”张俭没有回答,只说:“姥姥的,加班加到现在!”小环说:“加班加出牛劲儿来了?把车扛上来,有地方搁吗?”多鹤想,张俭一定心不在焉,心里忙着编瞎话,扛着车上楼也没注意。
多鹤觉得张俭这样的人撒这样的谎,比直接对她唱情歌好听一百倍。又是对小环撒谎。张俭对小环撒谎,等于对他自己撒谎。在多鹤刚进张家时就看出来,他俩好成了一个人。
他和她在学校的空教室里接头。他们发现根本不必去走大门:学校的围墙不高,一翻就过。他们还在公园的灌木丛里接头。在铁路边的芦苇沟里接头。在山坡的松林里接头。有一天,他用自行车驮着她,骑了两个小时,到一块陵墓里,四周种了许多美人蕉、大丽菊,他在花丛后面铺一张报纸,就是两人的婚床了。他总是用大夜班下班后的时间带她去远些的地方。如果他上白班,下午下班,他就和她去后山坡。一次两人正缠绵,几个上山玩耍的孩子突然出现,他赶紧用衣服把她盖起来,自己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给孩子们扔过去。
他们无处不能幽会,幽会的方式也五花八门。万一碰上人。粗粗一看,看不出他怀里还有个人。他从厂里拿了一件胶皮雨衣,打开来如同船帆,他披在身上,面对一棵树或一堵墙,人从他背后看,都以为他在随地方便。
在小环眼里,他们也没有破绽。多鹤流浪一个多月回来后,学了不少本事,现在会出去买煤、买粮、买菜。小环乐得让她出去干这些没乐子的差役。渐渐地,她出门成了正常的事,闷了,出外散步去。小环知道多鹤一出门就装聋作哑,因为流浪时她那一口话总是惹事。说不通的事,多鹤就给人写:煤太湿,便宜吧;肉太瘦,别人买肥肉,价钱一样?不好!
用心猜猜,人人也都懂她。
有时张俭会为多鹤准备好搪塞的东西:一捆干黄花菜或者几个皮蛋,或者几个包子。他们幽会结束,他让她拿回家,让小环误以为多鹤逛那么久,为了买几个包子。
这天丫头没有上学,因为种牛痘有点反应。小环把大孩二孩交给丫头看,拉着多鹤去逛街。多鹤和张俭上午要接头,因为他是八点钟下大夜班。多鹤现在撒谎撒得很漂亮,说丫头不舒服,怎么放心她看两个弟弟。
小环前脚走,多鹤后脚便出门了。
张俭老远就看见了她,又在腰上的双手顿时放松了,落下来。不必听他说什么,他的身姿已经是望穿双眼四个字的写照。他头顶上一棵巨大如伞的槐树,垂吊着一条条裹着树叶的虫,珠帘一样。
他骑车把她带进了厂里的俱乐部。他已经情胆包天了。俱乐部九点放头一场日场电影。他们各种幽会都体验过,唯独没进过电影院。他不顾她对广播里电影里的中国话基本不懂,像全中国所有搞对象或搞腐化的人那样,坚持请她看电影。他也像所有看电影的情侣那样,买了两瓶汽水一包蜜枣一包瓜子。
上午第一场电影没有多少观众,有的就是回家过暑假的大学生。也有几对年轻情侣,照样的汽水、蜜枣、瓜子,俱乐部小店一共就这三样东西。
灯黑下来,情侣们都不安分了。张俭和多鹤的手相互寻觅到对方,然后绞过来拧过去,怎么都不带劲,又怎么都带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