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空不该如此晴朗的。灿烂的阳光就那么刺眼地辐射下来,照着天底下每一张阴郁的脸。
??冬儿扯扯我的衣襟,把一包香烛递给我,示意我给神龛前的观世音菩萨上柱香。我照着她刚才的样子上前点了香,并把燃着的香颇恭敬地插到香炉里,然后退回来和她并肩站在一起。
??“这种檀香香味儿很纯。”我压低声音跟冬儿搭话。自从进了这神秘的“白衣阁”,她还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呢。
??“嘘!别吱声!”冬儿把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做出一个惊恐的表情,“今天,观世音菩萨肯定驾临‘白衣阁’,不要乱讲话,小心犯了神灵,咱们的祈祷就不灵啦!”说完,她又赶快站好,依然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十二万分的虔诚,那阵势比真正的信徒还要正宗。
??我不屑地一转身欲走,冬儿一把拽住我,“哪去?”
??“随便转转,你知道,我不信这个。”
??“就算是为浩淼,你在菩萨面前净净心吧。鬼神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以前我也不信的,自从爸爸去世了,我便真希望有。站在这里的时候,我似乎真的能感觉到爸爸就在我身边。你呢?难道不希望浩淼的腿早点好么?”
??我的心猛的一沉,像一块巨石猝然坠入无底深渊的感觉。那种没有着落的恐惧和绝望紧紧地揪痛了我。我想,我是永远也逃脱不了啦。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有他的影子紧紧乡随——教室里的书桌前,寝室里的卧床上,去餐厅的小路旁,甚至我的脚步踏过的每一寸空间的空气里都长着他绽满笑意的眼睛。
??我凄然的笑笑。也许,也许……我说不出来。为浩淼祈祷?我愿又不愿。但我还是在冬儿旁边站住了。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到冬儿轻轻地叹了口气,又无奈地站好。我想她又是在替我赎罪吧,我也从心里微微地叹息了一声。
??远处大殿四角房檐下坠着的风铃,不时地随风击起一串串有节奏的铃声;整个院子里檀香烧成的烟雾凝固了似的,死死地罩着“白衣阁”,流动不得;观世音的泥塑就供在阁的中央,四周用水泥柱子围着,菩萨洁白的裙袂在初暖乍寒的春风下飘逸,更添了一种宗教的神秘色彩;她一脸的慈悲,心如止水,古井无波,淡然地俯瞰着人间。我也凝视着她,在某一个未知的世界里,慈悲的观世音可知道曾经有两个渺小的生命是多么虔诚地祈求着她的福音。
??过了很久,冬儿忽然扭头问我:“你在祈祷什么?为浩淼?”
??我抬头看了一眼菩萨,不置可否。
??“我想我爸。”
??我的心又是一颤.我似乎明白了冬儿为什么会在清明节这天带我到这儿来。
??“我想爸爸能在那边找到一个宁静的所庄,不要进天堂和地狱,更不要再回到人间.那些都不是他能生活的地方,爸爸被自己的感情困饶了一生,他这一走,如果真能解脱,那我也就没什么好悲哀的了……萧烛,爸爸走了,我依然很幸福,不是吗?”
??我看到冬儿的眼里又蒙了一层雾水,在这个时候,我总是显得很慌乱。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安抚她那颗受伤的心,在我最好的朋友最难过的时候,我不能表现得比她更坚强,不能给她一句更体贴的安慰,只能陪着她从心底一同流泪,一同把心放到往事的铁砧上任各种复杂的情绪拼命地捶打。
??冬儿的爸爸在一个月前去世了。我知道林伯是冬儿一生中最亲也最爱她的人。冬儿现在的妈妈是继母。就我看来,冬儿不像那种在家经常受虐待的孩子,她的吃穿住用并不比任何一个父母健全的同龄人差。记得那次下大雨,冬儿没带雨具,放学后,传达室吴伯给冬儿送来一把伞说是一个叫李兰英的女人留给她的。我问李兰英是谁,冬儿淡淡地告诉我,是她继母,对她挺好的。这是我从冬儿那儿听到的关于她的继母的所有的消息了。
??冬儿告诉我,她见过一眼她的亲生母亲,那次在西安旅游,爸爸带她参观了秦始皇陵兵马俑,途中见到一个女人,那女人很有气质,也很年轻,她与爸爸对视了好久,都不说话,呆站在那里。后来,爸爸拉过冬儿,对那女人说这就是冬儿。冬儿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女人,那个女人也看着她,一副很想跟她接近而又终于没有亲近的样子。末了,她问冬儿该上一年级了吧,冬儿自豪地说,不,我上二年级了。那女人便连连说,冬儿真乖冬儿真乖,一个劲儿地擦眼泪,冬儿还很乖巧地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她。冬儿在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一直跟我强调“乖巧”这个细节,我想在家里对继母她恐怕很少这样乖巧,所以在这里才几次三番地强调吧。那女人跟爸爸没聊多少,就匆匆地离开了,临走的时候,还抱了抱冬儿。后来,林伯的抑郁症更加严重了,愁肠百结,心事重重,形容也一天天消瘦下来。她的继母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硬拉着爸爸四处求医问药,终究不见好转。临终的时候,爸爸才告诉她,她八岁的时候在西安见到的那个女人,就是她的亲生母亲,他们没结婚就有了她,而冬儿的奶奶反对这门婚事,硬是给爸爸娶了一个没文化的乡下女人(就是冬儿的继母)。而她的亲生母亲到现在还是单身……后来,爸爸就走了,他去得那么急,甚至没来得及告诉她亲生母亲的名字。冬儿后来翻遍了爸爸年轻时所有的日记和照片,就是没有一点儿关于那个陌生女人的消息,“是爸爸把它们用一把火全烧光啦?还是藏到一个非常隐蔽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了呢?”林冬问我。
??“也许,是林伯把它们都埋进心底里去了,世上也只有那个地方最安全。”
??“也许吧。爸爸死了,他们的故事也跟着死了。世间的尘土埋葬了他和它们。一层一层地。他再也不会在深夜里叹息,再也不用在神龛前忏悔了。他终于可以超脱了。他急匆匆地到另一个世界等我的亲生母亲。可他却抛下了我,还有一个他并不爱却与之朝夕和睦相处了二十年的无辜的女人。”
??我用手拍拍林冬的肩,半天说不出话来。冬儿就抬头看我,那眼光里充满了一种寻求依赖的无助。
??“我们再祈祷一次,好吗?”我说。
??冬儿点点头,同样很乖巧地。
??我又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闭了眼睛,企图在这个半真半假的世界里寻求一丝安宁,然而,不能够。浩淼的影子总是在我的脑中闪现,我不能赶走它,就像不能举刀斩断流水。我越是想忘记他,他的影子就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以至把我的脑子都给撑胀了。
??我恐惧的睁开眼,一切依旧,冬儿正闭着眼睛跟林伯讲着最知心的话,把一大堆或轻或重的心事一股脑儿地倾诉给一个已故的灵魂,她所有的疑虑都会得到解答,倒不是林伯会指点什么迷津给她,其实,她在寻求林伯的帮助之前,早已按照自己的意愿及父亲的思维逻辑已拟定好了一个答案,她这样自言自语地问来答去,只不过是从心灵上寻求一种理解和支持,她需要一个这样的朋友,帮她打发内心的空虚和孤寂,同样需要一个空间来发泄大学生活中无名的烦躁和焦虑。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呢?有些时候,我很想有个鬼朋友,我们彼此无所求,只是当我被人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这个幽灵会在黑暗中跟我说说话,我一点也不觉得它狰狞,因为它的存在,反倒会驱散压在我心头上非常具体的恐怖,我会紧紧地盯着它,等它,盼望它的出现……不知不觉进入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境界:安慰、逃脱与超然。
??然而不幸的是,我的最亲近的父母亲碰都还健在,他们一点儿也没有要离开这个世界的迹象。倒是我,年轻轻的,就早已厌倦了这种太过熟悉的生活。我不能像许多人那样,改变自己去适应一个自己之外的什么既定的世界,任何旁人都会给我带来无形的压力和束缚,有时候我面带微笑,十分文雅地跟人交谈,但我心里早已积满愁怨,憔悴不堪。所以,我总是竭力避开人群,在这个太过熟悉的世界之外,寻求另一个陌生。我在这里一点儿也没有诅咒我的亲人的意思。仅仅是对一种友善而疏远的人际关系的追寻……
??我觉得这种感觉很有点像小时侯因为渴望爱抚而盼望生病一样。我很为自己这个奇怪的念头悲哀。为我生而为人而悲哀。浩淼可以给我百倍于童年的爱抚,却无法给我童年一样纯真无邪的幸福。我知道他给予我的是百分之百的真挚,可是这爱走到尽头,我所能收获的只盛下了伤感。
??在他的眼神里,我常常分不清自己的真实感受。好几次,我都很投入。我以为我已经爱上他了,我为他讲许多许多浪漫浪漫的故事,也让他用手臂搀住我的肩,说些轻轻淡淡的话,也或者不说。我们在这时没有激动和亢奋,只有静默和思索。他的深沉的目光下升腾着一种憧憬。如果说求生是一种本能,那么这种求生的本能是多么的可贵。在医生对他进行各种手术的时候,他都未曾留下一滴泪,可是每每此时,他都会泪流满面,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他会兀自拉住我的手,握在他手里,然后轻轻轻轻的抚摸,像在仔细把玩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儿我会突然从心底升出一种恐惧和厌恶,双手也像被毒蛇缠住了一般变得冰冷。可是,我不能把手从他的大手里抽出来,因为我在看到他的手的同时,也看到了他那条摔断了的腿。这种直接的视觉效果会使我从心理某个深深的部位产生一种疼痛感。
??我不能扼制内心的矛盾。我感到水和火这两种彼此不相容的东西将永远在我体内厮杀着,火舌蔓延开去,吞噬着我灵魂的干枯,洪水又一个浪头打过来,淹没了我内心的荒芜。
??我压根儿没想到他会为我一句玩笑话从二楼上跳下去,浩淼,你那么聪明,怎么会做这样的傻事?我让你跳楼,仅仅是告诉你,我们之间根本不可能。你怎么这么傻当真就跳了呢?你让我怎么办?
??浩淼,今生今世我都无法从这片阴影中逃离了。
??我至今仍不敢独自在教室的后走廊上看书,那里笼罩着一团浓浓的黑雾,像妖魔鬼怪狰狞的脸谱集在那里,久聚不散。
??冬儿劝我说,浩淼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的,他决不会害你。他不是说是自己失足跌下楼去的吗?你何必那么自责?
??冬儿,你又如何能理解我此刻的心境呢?正因为他一味的袒护我,我才无法轻易地把这种深嵌骨髓的内疚从自己体内剥离。
??那一幕被我心灵的摄象机永远的定格在记忆隧道里的每一个角落,我拼了命的去隐藏他们,可他们却像突然间全都长满了长长的尖刺,每次都把我扎的鲜血淋漓,使我再也不敢轻易地去碰它们,它们的尖刺使我心有余悸。
??一个月来,我把自己关在羞辱、虚荣和怨恨里,让日子过自己.除了冬儿,我不再跟任何人搭话,我怕我会一不小心就会告诉他们,浩淼是为我而跳楼的。那天,我们都在后走廊上,浩淼比往常还要腼腆,站了好久才崩出一句话,啊啊,今天的傍晚好美呀。
??那时,刘老师正和他姣小的妻在校园里散步,我在楼上远远地就看到他们从教学楼后面的家属院走来。那女人的脸上正开着灿烂的桃花,刘老师的脸上也带着因嗅着花香才有的醉意,真让人羡慕!刘老师不知道在他的不远处,有一双痴情的眼睛,在他散步的每一个黄昏曾经久久地为他守望,直到在这条熟悉的小径上,从一个长长的影子看到两个高低不一的影子。
??刘老师和他姣小的妻拐了弯,终于看不到了。那种惆怅若失的感觉依旧像往日一样袭上心头。我总是在此时不由自主地想起汴之琳的《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浩淼说,你很喜欢看落日西沉图?
??我说不,我最喜欢晚上看星星。
??那你为什么天天都在这儿看夕阳呢,而且一副深沉抑郁的样子,很有那种落寞诗人的格调。
??是吗?我把目光移到他身上,我回想不出我当时的目光中有多少是寻衅,我只记得他显得局促不安,他不敢看我的眼。我突然记起他原来从没有看过我的眼,从来没有。我很替他窝囊,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的眼光正像绳索一样在一圈一圈地束缚他。我想即使我在束缚他,也只是出于寻趣自娱的愿望。我很高兴,看到一个平时在人前踌躇满志的人在我面前失去了宁静,我从不认为自己要负什么责任,那时我还搞不懂,爱情和游戏到底有什么不同,如果说我那时犯错了,那我也不是故意的。
??“其实,夕阳挺美的,没有炽热的温度没有强烈的光照,它让你静静的审美,和谐的美,是吗?”
??“不,这个世界原本不和谐。我们之所以觉得它和谐,是因为我们掩饰了它的不和谐。”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问,“那你选择哪个世界,和谐的,还是不和谐?”
??“哼,你以为你有这个权利吗?”
??“是啊,人活在世上真是太被动了。”浩淼很吃力地和我周旋着。我心里暗骂:“无聊。”
??好久,浩淼说,“萧烛,我这个人是不是很笨?”
??“是。”我回答得毫不迟疑,本来嘛!
??“其实,我,我,I LOVE YOU。”
??哈哈哈。我夸张地笑了两声,“THANK YOU FOR YOUR LOVE !”
??“我是认真的。”浩淼一脸的窘迫。
??“我也是认真的呦!喏,这样吧。”我恶作剧地把我手中的书抛到楼下,接着说,“如果你说的话都是真的,那我也不能不相信你,不过,我得先试试管不管用。你帮我把书捡回来吧,不过不许走楼梯,而且必须是你亲自捡的。OK?”
??我至今仍想不出除了从楼上跳下去把书捡上去之外,还有什么法子能满足我的要求。其实,我就是要他如此,换了任何一种方式我都会怪他耍赖。我在当时根本就没考虑到严重的后果,他大不了望书兴叹恼羞成怒气急败坏拂袖而去,因为我自知自己还没那么大魅力让一个男生为我去跳楼,何况还是像浩淼这样的男生。
??他走过去,用一只手扶住阑干往下探了探头,又回头看看我。
??我心中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浩淼也不过如此。但我没有流露出过多的胜利者的表情,而是很善解人意地对他笑笑,算了,我下去捡吧。
??这样的结果也正在我的意料之中,但他不像其他的男生会找出一大堆理由来解释他的迟疑,比如说,法律系的那个男生,上次,这样的戏我也曾表演给他,谁知他根本不当回事,一边笑着说我真会开玩笑,一边叫住楼下的卖冷饮的,“师傅,来两杯雪花酪,顺便把底下那本书捡上来。”五分钟后,我嘴里吃着甜滋滋凉丝丝的雪花酪,脸上也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那男生得意的问,“怎么样,喜欢吗?”我说当然,今天的雪花酪真是太好吃了。我格格的笑了,他便悻悻的走开了。不过,一有机会他就来请我吃雪花酪。但我明知浩淼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我觉得和他玩这样的游戏,一点儿也不好玩。
??尽管我没对浩淼抱多大希望,但我还是很扫兴,当即转身,刚走到教室门口,就听到楼下有人喊,“有人从楼上摔下来啦?”
??我所有的任性和骄傲都是在那一刻死去的。我怎么也想不到一句无足轻重的玩笑话竟然让我和一个无辜的人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我把浩淼推进了痛苦的深渊,又用同一双罪恶的手,杀了我自己。
??我在楼上,眼睁睁地看着许多人把他抬起来往医院送,后面涌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嘤嘤嗡嗡的,像一团撑着了的苍蝇。
??我被着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呆呆地望着楼下沸腾的人群,像一个玩火的孩子,望着自己一不小心点着的大火,一面炮制各种各样可以推脱的理由,一面又幻觉着爸爸的巴掌,自己吓自己。
??晚上,从医院回来的同学都说,浩淼真是男子汉,腿都摔断了,脸上还挂着笑。
??我对浩淼的了解是从这件事开始的,我压根儿没想过我会和他有什么缘分,可是,上帝偏爱捉弄人,我们的故事就这样不尴不尬地开始了。
??浩淼不算是那种城府极深的人,但他对我的感情一直隐瞒得很深,就像我对刘老师有好感也只是我个人的秘密。可是浩淼的眼神太不会掩饰他的心,而我又太敏感,我很快熟知了锁在他心底的秘密,但我并没有当即告诉他,仍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坦然地接受他的窥视的怯怯的目光。我深知,生命中有些事情永远只是锁在日记本里的秘密,是不需要说出来的,就像那些喜阴的花草在凉荫下郁郁葱葱,可是,一搬到阳光下立刻便焉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已察觉了他的心事。但我想无论他十分知道我是决计不会和他谈朋友的。年轻人好奇心强,尤其是对长久得不到的东西总是充满了幻想,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终归是梦想,不是别的。
??或许是我的不置可否纵容了他愈演愈烈的二十岁的骄傲,才终于酿成了今天这场毫无意义的伤害。
??那夜,我第一次失眠了。韩霜说,浩淼要是摔到水泥地上充其量是个骨折,谁知他偏偏擦着刚砌的石桌的棱角落下去,从石桌里伸出来的钢筋在他腿上还划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鲜血汩汩地往外流……我闭上眼睛,浩淼那条血肉模糊的腿便真真切切的横在我的眼前,触手可即,我不由自主的把身子往墙根退,那腿也立即撵上来,我吓坏了,赶忙把身子蜷缩的被子里去,可是那腿仿佛就悬浮在我的头上,浓稠的鲜血就一滴一滴地滴在被子上,又渗透被子,把我淹没在血泊之中。
??我大叫。
??冬儿第一个跑到我的床边,叫醒了我,我才发现原来是一场噩梦。虚惊一场!可是我再也睡不着了,只好躲在被子里嘤嘤的哭泣,就像偷学游泳的孩子差点儿溺死在水中,后来终于被救上岸。望着滚滚东逝的急流,听着母亲疼爱的责骂,一面庆幸自己的死里逃生,一面又怀揣着对死亡的惴不安的恐惧。
??从此,一个浑身湿淋淋的小孩站在河边,抱紧了身子委屈而怅然地流泪的镜头便深刻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我是底二天晚上的时候去看他的。那时他的双腿全被打了石膏,用长长的纱布厚厚的裹着,脚踝处用纱布兜起来向上吊着,他的左臂扎着吊针,旁边的输水架上高高地悬着几个空或未空的液体瓶子,他的绝望的脸上显现出的全部气息都是死亡的气息。
??我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泪水纵横,他拒绝了我的解释,伸出右手颤微微地捂住我的口。我抓着他的手连连说着原谅我,原谅我。他说这哪能怪你呢?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一切与你无关。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江面上一个很普通的波痕,那么淡然又那么宽容,他的话令我无地自容。
??他说,你不必自责,感情的事怎能随便?我这个人总是太冲动,老是把真话讲得太肤浅,你知道,有些事,越是在意越是想不周严……我本该知道我原是配不上你的。
??我感到我尘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个小石块,平静的湖面上开始荡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我问自己,我是被轻轻的感动了吧?
??我说,浩淼,不要这样说,其实,其实……
??其实什么呢?浩淼很凄苦地笑笑,其实,在跳楼之前我就已经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我的丑陋我的愚笨乃至我的贫困早已注定了我失败的结局。如果这时候有人问我,是否后悔。我会告诉他我的确很后悔。我现在才明白我这一跳,无论对你还是对我的父母都是极不负责任的。我的爸爸在我出世前三个月就在工地上出事故死了,我现在的父亲是继父,他老爱酗酒,他吃喝嫖赌什么都干,我母亲要不是为我,早就上吊了,可她还是忍辱负重,硬撑着把我拉扯这么大,二十年呀,好不容易供我上了大学,我还没来得及报答她老人家,怎么可以如此轻生呢?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母亲连个寄托都没了。
??如果说我后悔是为我母亲的话,那么我选择跳楼是为你。
??为我?
??是的。但是,这一跳决不意味着威胁,也不是为了显示男子汉的勇敢,我只是为了证明我是爱你的。世上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了。所以,我愿为我的爱付出我的一切甚至我的生命。就这样一个简单而幼稚的理由,很蠢吧?但在我,当时却是一条唯一的道路,然而,唯一的道路是一条不被证明的路,一条不被证明的路是唯一的道路。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证明,证明我这样的爱过你,痛苦是长长的钉子,它把我钉在翻过的日历上,我不能再那样一天天沉默下去了,爱,是需要表白的,不是吗?
??他沉思片刻又说,这就是我所要表达的爱,以前,我总是有太多的顾忌,现在我用我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你的漠然已经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回答,我还在期待什么呢?既然你不爱我,我也不再爱你。经过这一番波折,我才发现我们之间是不可以用爱和恨来定性的。我觉得这两个字对我们这场爱情实验来说,显得过重了,你终究不肯选择我,我也不致去寻短见,再去作践一次自己的生命;但是,如果我的腿有幸能治好,我也再不会去爱别人,因为,这一段往事需要我用一辈子去忘记……
??他的声音低沉而浑浊,像一条古老而沧桑的河流在诉说。我心里一阵凄怆,不由泪如泉涌。我说,浩淼,我接受你。
??他把脸扭过去,说,如果你是为同情我,可怜我,那么我请你回去,我是有自尊心的,我不需要人同情,我不需要同情,不需要可怜!请不要把这些侮辱我的话施舍给我……说完,他重重地咳了好大一阵,他母亲进来喂了他药,劝他少说两句,言外之意是想撵我走,却被浩淼支走了。
??液体输完了。他要唱歌,我把吉他从床头摘下来递给他,他说歌名叫《小烛》。我以为是《萧烛》,脸一下热到了耳根。
??漫漫长夜里
??除了你,谁肯给我亮丽
??除了你,谁肯为我燃烧自己
??除了你,谁肯陪我度过落寞孤寂
??除了你,谁知我黯然神伤哭泣
??一万只泪眼,看着你远离
??你选择自焚,为了宁静而从容的爱情达到美丽
??如果相遇必须如此,便永不再祈求轨迹中有你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琴弦,声音里灌满了一种淡淡的忧伤,我知道歌词被渲染了某种悲剧色彩,琴声里消融了世间的杂质,他弱弱的气息传达着某种不和谐。这种不和谐产生了任何金属加明星级歌手都无法产生的力度。可惜,我们的思绪走得太慢,跟不上生命的琴声了。
??突然,医院停电了。病房里刹时沉入一片黑沉沉的海洋里,琴声戛然而止,我们谁也没有动,也没作声。我没有朝他看,就看也看不见,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哭了。
??我也哭了,我感觉我失恋了……
??但在以后的日子,我还是常常到医院里去,为了向一个我不爱的人证明我爱他,做一次冒险的爱情实验。我绞尽脑汁斟句酌地为他一封封地写长长的情书,和他一块儿鉴赏古典诗词《上邪》《鹊桥仙》,我们相偎着用一副耳机听流行音乐……他渐渐真正地接受了我,他也会捧着我的信一遍又一遍地看,有时还忍不住读出声来,脸上也开始绽放出了久违的笑容。看着他重新燃起的生命的火焰,知足和幸福的神情,心里也觉得十分的快乐。那时,他认为我真正接受他了,以为我从此便与他相知相许了,我也让自己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他,并深深爱上他了,因为有一天,我从医生那儿听说,浩淼有可能要截肢……
??从“白衣阁”出来,天色以近中午,冬儿径直回了学校,我买了点水果往医院里来。
??昨天下午刚收到母亲的信,说父亲酒后开车把车摔到桥下,右腿是摔伤性骨折。车子因掉在水里没什么损失。这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怕我担心,直到父亲基本痊愈,才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母亲在信上再三叮嘱我要好好学习,不要为家里人担心。上大学肯定比高三毕业班还累,还要注意身体,不要太好强……
??我捧着信,羞愧难当。父母所赋予我的爱,我今生今世都无法偿还清了。高考前那段日子,他们比我还紧张,我的成绩,我的情绪稍有波动他们便彻夜不能成眠,哪怕有一点头痛脑热,他们也针药兼施,还买一大堆昂贵的营养品给我。如今,爸爸有病,他们却宁可自己受点委屈,也不让我回家探望,而我,又在学校里干了些什么?作恶作剧谈情说爱逃课跑神……我感到悲哀,现在的我的生活就像演戏,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迎合别人,拿一些微不足道的成绩来骗自己,远离了父母便遗忘了故乡的消息……我原也是忘恩负义的家伙吧?
??虽是中午,医院的走廊里依然渗着透骨的冷气,医院特有的岑静便增添了这种寒意,我平日里是非常喜欢冷清的,但这种不正常的死寂总让我不由自主的联想到太平间。
??他的病房是虚掩着的,我推门进去,一抬眼就望见了他眸子里突然间闪出的亮光。显然,他已等我好久了,我轻轻的走过去,把水果放在他床头的柜子上,在他床边坐下。
??“你从楼梯口到我床边共走了六十六步。”浩淼一脸的天真。仿佛在骄傲的对我说,看,我对你的脚步声是多么敏感,我是多么盼望你的到来。
??我看了他一眼,没做声,心想,住院的确是一件万分无聊的事。
??他伸出手来又要拉我的手,我赶忙用手去拿柜子上的苹果和水果刀,“吃个苹果吧,”我说。
??他只得悻悻地缩回了手,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我在同他说话时眼光总是投向别处,这个细微的动作使他难受。
??“其实,你不用这么频繁的来看我我妈会照顾我的,你别耽误了学习,你不是说你们文学院下周要进行作文竞赛吗?好好准备准备,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会的,你放心吧。”我扭过头,浩淼的母亲正躺在病床上睡着了,明晃晃的汗水像一条条透明的虫子爬满了她的脸,她脸上的去依然很凌乱,像一间好长时间没经人打扫的屋子,风一吹,扬起满屋子的愤懑和悲哀的尘埃。
??我忽然觉得这个脾气暴躁的女人,其实很可怜。那次病房里只有我们三人,尽管浩淼几次三番地阻止我,我还是很冷静地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他的母亲,我觉得我不该欺骗他的母亲,至少让她对我不必那么感激和客气,我来原本也是为赎罪的。谁知,她没听我把话说完,就指着我的脸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她声泪俱下的哭诉,招来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我像丧家之犬似的逃出医院,逃出了他的阴影笼盖之下。幸亏那个中午在医院里没碰到什么熟热,否则的话,下次跳楼的就该是我了。
??回到寝室,我便趴到了冬儿肩上狠狠地痛哭了一场,发誓再也不出去看他了。可是当天晚上,那个女人就打来电话要我无论如何去医院看看浩淼,还说了一大堆道歉的话。我是死活不想再见到他了,冬儿也劝我不要去,“你跟他什么关系呀?他叫你去你就去?他母亲是哪棵树上结的杈,她凭什么羞辱你,责骂你?跳楼是她儿子自愿的,她在你身上撒什么泼卖什么野?萧烛,你怎么这么窝囊?他母亲还是个老师呢,如此没有修养,你要是取乐,说不定又该羞耻你了?”
??可是,我还是鬼使神差地往医院来历。我不明白我这次来是为什么。是有感于一个母亲苦苦的哀求,还是有愧于另一双眼睛的殷殷的期盼。冬儿常说我太过冷漠,我也深知自己的心灵足以抵挡除我之外的一切,然而,有一种说不清的力量,紧紧地纠住了我的心,让我只能充满疼痛地对他的思念和牵挂。我无法控制这种力量。我感觉我很像在懵懂中摸进了一间漆黑的煤屋,我没有故意去动那些煤屑,可我还是把自己给弄脏了。
??我进了病房,浩淼旧像我意料中的那样喜出望外,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幸福又羞赧的傻笑。他的母亲对我的到来并没有表示多大的感激,见我近来便拿了几个水果和碟子出去了,我离开之前便再也没有进来,我不知浩淼曾用了怎样的方法,说服或者说逼迫他的母亲打电话给我并允许我来看他。我想她昨晚打电话的时候,她声泪俱下的哀求其实并不真的希望我来。无疑我今天的到来并不能消除弥漫在我们俩之间的隔膜,反而会加深她对我的怨恨。然而,无论她对我有多么大的怨恨,她都不得不容忍了,因为一种更强烈的感情湮没了它们,那种感情就是一个母亲对子女的无私而纯粹的爱,包括她对我的恨也是源于这份爱。
??我渐渐容忍并谅解了她对我的不满和冷漠。但我也是极敏感的,我不是那种极温顺得只会容忍和克制的女孩,所以,纵使我能体谅他的种种苦衷,我仍不能在他面前温顺乖巧起来。既然她根深蒂固的认为我刁蛮任性,我就干脆把这一点表现得淋漓尽致一点。每次我来看浩淼的时候,她要么外出,要么躺在床上装睡。我知道她心理一定很矛盾,一方面想竭力阻止我,一方面又不想让浩淼为难。人啊,为什么总爱固执地把一条死胡同走的彻彻底底才肯罢休呢?换一种方式,换一条路不好么?他熟睡着,眉头紧蹙,一绺白发滑下来,落在脸上。人,活着是多么得孤助无援。即使你最宝贵最宠爱的唯一可信赖的亲情也会在刹那间背叛你,逼迫你去完成对它的迁就。她现在已经能在我到来的时候真正睡着了,换句话说,他也渐渐容忍并接受了这一事实。也许,我已经明白了,生存的坚韧一半来自顽强的抗争,一半来自顺从的认命,我信这一点。生活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有时候人不得不放弃一点尊严。你标新立异你自珍自重你没有朋友,你没有恋爱,那是非常可怜的。就像如今的我,我自生下来就受人鄙视,我的个性导致我不可能能被人随随便便地中和。在我五岁之前从没回过家,医院是我第一眼看到的世界,母亲说我的血液里百分之三十都被各种各样的药水换了,我说怪不得我的身体这么虚呢,原来我的血都被稀释了。母亲听完我的幽默后常会背过脸抹眼泪。我眼里的世界是灰色的,即使在阳光灿烂的中午,我也看不出天底下的万物有任何光彩。我讨厌这个阴暗潮湿的世界,又不喜欢被任何一种强烈的光线照耀的感觉,我说不准自己喜欢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活法。我会在一段时间对某一种生活方式充满了幻想,又会在转眼间彻底否定他,排斥他。总之,我怪异孤僻的性格使我显得跟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我落落寡合地游离在喧嚣的人群之外,像一个孤魂游荡在无人的荒野。我不在乎这些,或者说,我只能不在乎这些。刘老师说,萧烛,看不出你挺潇洒嘛,冬儿说,萧烛,她其实很可怜。我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但不全是。有人说,性格就是命运。我这种古怪的性格注定了我一生不会多么顺达。
??浩淼终于趁机拉住了我的手,问:“在想什么呢,你?”
??我试图抽回被紧握的手,那支攥着我的手仿佛又加了无数的力,这是一种被钳制的疼痛与被关爱的幸福相重叠的感受,我不再用力,顺从地听凭自己的手在另一双大手里来回抚摸。我知道,这种少有的顺从决不仅仅是怕疼。
??我换了另外一种眼神去看他,他也正脉脉地看着我,我看到他眼里陈列着许多我太过熟悉又太过陌生的风景,这种风景在潜意识中向我施展着魔力,使我在不知不觉中对它充满了幻想与好奇。
??“我要转院啦!”
??“为什么?”
??“只有做手术,才能不截肢。”他尽量使他的语气显得平静,可他的声音还是忍不住发着颤。
??我凝视着他的眼,找不到一句埋怨。他的表情刹时在我的心里灌满了惶恐和绝望。我拼命地咬住嘴唇,两股汹涌的潮水还是一下子漫过了我生命的堤岸。
??“不会的,不会的。”我说着,把脸转过去,这种悲伤的表示使他惊慌了。他赶忙松开手,拿手帕轻轻地拭去我脸上的泪水。一股爱的潜流便如温泉一般顺着他的手指迅速地倾注我的心里,传遍我的全身。
??万一手术不成功怎么办?万一必须截肢怎么办?一个人没了双腿,对于他的一生来说,将意味着什么?我不能想象浩淼在没有了腿之后,他们母子将如何生活,更不能想象自己在浩淼休学之后将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我实在不能在他最痛苦最失意的时候,使自己心安理得,就像闯了祸的孩子一样茫然。人的一生中,有些错误犯一次就足够了,它让你下几万辈子都会记住这个教训,永不再犯。在这个时候,我宁愿摔断腿的人是我而不是他,我受不了这种愧疚对我的折磨。
??“浩淼,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个不经意的错误的代价,竟要两个人用一辈子来偿还?”
??“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脸上蒙着一层苍茫的笑一边像个大人似的用最简单的谎言安慰着我,一边又用极慈爱的手梳理着我肩头的长发,就像小时侯学走路摔跤了,爸爸为我拭泪那时充满爱怜的样子。小时侯的我曾是那样渴望得到大人的爱抚,故意摔跤跌倒,然后放声大哭,不一会儿妈妈便会慌了神地跑过来嗔怒地将我抱起,又心疼地问我哪摔痛了,吃着为了补偿而被妈妈买的零食,我为自己的聪明暗暗得意。可是好日子太不经过,像糖块一样越化越小,即使再精心地含着。如今我真正地在人生的道路上摔跤了,谁会在此时抱起我,哄哄我给我一大堆可口的幸福呢?
??泪水又一次冲刷下来,浩淼趁机抱住我抽搐的肩膀,我便顺势倒在他的怀里。这是我第一次被一个男生真正的拥抱,然而这种拥抱没有幸福,只有悲伤。
??我在这之前没有想到,他的胸膛会是我将来永久停泊的海港,我也从没有想过要在他的臂弯里靠航。纵然他是爱我的,纵然他也深深地感动过我,但那毕竟是受伤后的疤痕,醒目地标著着某一段痛苦的回忆,他的肩膀又能卸下我多重的忧伤呢?
??我推开他,他的眼里同样写满了迷惘。因为我们谁都无法告诉对方,明天有几天,永远又有多远?未来是个像梦一样的东西,谁能在梦和现实之间找到可以依靠的地方呢?我感到我们像两朵没有着落的蒲公英被命运的大风吹来吹去,找不到一个安定的寄托。
??我不再看他,他的眼神里,有让我怦然心动的东西,我慌乱地闭了眼睛,他的唇倾斜下来,密密的的小胡茬痒痒地扎着我的脸,我无从逃避。他急切地寻找着吮吸着啃食着,仿佛要一口把我吞下肚去,我甚至感到了窒息,我明白我生命中有一种十分宝贵的东西因了我的不珍惜而永远地离开了我。泪水像一条受了委屈的小河呜咽着从我的眼眶里淌下来,流进他的嘴里,他吃了一惊,惶恐地松开我望着我喃喃着,对不起,对不起。
??我也怒视着他,说不清这目光中有多少是怨恨多少是委屈又有多少是无奈!浩淼,“对不起”三个字在这时显得是多么得苍白无力呀!
??我站起身,推门出去。
??我下午没回学校。下午的课,大概是马哲毛选邓论什么的,如同人在饥饿时瞅见陈年的米缸里爬满蠕动的肉虫,让人恶心。冬儿常说逃两节破课没什么的,大学生啦,应该争取自由啦。我赞同。于是,我把双手插在紧紧的牛仔裤的裤兜里,绕着市中心在街上逛了整整一个下午。我没有竭力去忘记什么,就忘也忘不掉(大凡我必须竭力去忘记的),好在此时脑中一片空白,便什么都不想,只是机械地走着走着穿过一块又一块喧嚣的人群和集市,我觉得那时我需要一种浮躁来打乱心绪,让我无法面队真实的自己,我害怕整个世界都沉睡下来惟独我自己清醒的时刻。
??然而,从下午到夜晚的时间太短,天不久就黑了。
??起先的时候,繁华的街道上摆满了做夜宵和卖小商品的地摊,街上仍很热闹,像白天一样。我从学校的大门口过了九遍,可我一点儿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这时候的夜风依旧很冷,无赖似的嘲笑着我的单薄,我执拗地在校门口的地方来了一个美丽的转身,第十遍走刚才的路。校门口这一带的小贩仍然晃着瑟瑟发抖的身子在摊前凄凉的叫卖,行人愈见稀少,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涌出一种莫名的感伤。
??后来,浩淼的影子突然间闯进来,忧郁的眼睛像利剑一样,穿透我的心胸,疯狂地砍杀,不消三下两下便把我的心砍得七零八落。
??我是一个把爱情看的很重的人,也许每个少女在她初恋的时候都会这么说,但我更为传统更为保守罢了。冬儿几次笑我老古董连男孩子的手都没拉过,她不知道我现在不仅与男孩子牵手拥抱而且还接吻了。初吻是献给爱情的最弥足珍贵的礼物,是纯洁和美好的情感的象征。它给恋人们以激情和冲动,让他们消魂并陶醉了双方共创的幸福之中。然而,我在我的初吻里找不到类似的感觉。我的嘴里还残留着我的泪水浸泡过的某种涩涩的苦味,我忘不了那两片滚烫的唇曾是多么急切地吸干我,把我的喉咙烧焦,还有那横冲直闯的舌头曾是多么强烈地来回搅动。对于我少女的初吻是没有感觉的感觉。可是,我的初吻再也不会回来啦,就像浩淼的双腿,被我一个无心的玩笑永远夺走了一样,浩淼,这也是你在不经意间给我开的一个玩笑么?
??街道两旁的路灯寂寞地守望着,发出凄清的白光,这种冰冷的白光照在身上像是为我镀上了一层银白的寒霜。大概是同病相怜罢,对我特别地关照,它时而把我的影子放在身前,时而又放在身后,时而把它拉长,时而又把它拉短。真有意思!
??我在一盏路灯下站住,正下方,这时候我的影子就成了我脚下的一小团。我抬头注视着这个和我一样孤寂的同伴,一丝悲悯浮上心头。这悲悯是因为我熟知它的命运,深味它的隐衷——当别人活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它在沉睡着;而当它睁开眼的时候,世界却已熟睡,只剩它孤零零地醒着。它命中注定没有自己的语言,没有自己的足迹。它也许可以原谅路人对它的漠视(即使在晚上的时候),却不能原谅上帝不给它表达自己愿望的权利。可怜的路灯呀,由谁能听到你的呐喊呢?
??我注视着这个不自由的生命,突然间感到有一双同样慈悲的眼睛透过深邃的夜空在冥冥中注视着我,我与这路灯谁更凄惨谁更不幸呢?
??一个人活在这个繁忙孤独的世界上,生命有多大意义上属于自己的呢?父母亲朋,同伴对手,熟知的或陌路的人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你套住,你不能不这样,你不能不那样,因为你也是这网上的一个结。
??这个时候,整条街道的路灯都在为我一个人亮着,照着我午夜流浪的脚步。这是白日里的世界所不能给予我的另一个陌生。世上的人那么多,幸福的又有几个?
??刘老师吗?他是个才华横溢的青年博导,也是女生宿舍里长盛不衰的永恒话题,光我们宿舍里就有好几个暗恋他呢!李白的豪放俊逸,徐志摩的风流倜傥,朱自清的清高儒雅,全都赶庙会似的聚在他一人身上,惹起多少人由衷的爱慕!可是,被爱就一定幸福吗?就因为刘老师才华出众一表人才,我才对他单相思的吗?这显然太肤浅了。其实,刘老师在我心中的印象是模糊的。师生两年,我跟他单独在一块的时间绝对不超过六个小时,跟他所说的题外话(包括打招呼)也决不会超过二十句。但我会很想他,想他的时候也会肝肠寸断热泪盈眶,但那眼泪并不是哭泣本身,而只是少女心里虚构的眼睛的哭泣。我只是在自己心里把他塑造的完美无缺,热恋着自己想象而成的男主角,而没有去向他去表白,只不过暂时把他放在梦中情人的空缺上,当作一个心灵寄托的符号而已,而这个符号与浩淼无关。
??这条街道是一条长而直的街道,即使一个人走在街上,我也不用担心会迷路,可是人生的道路是迂回曲折的,我不能保证黑夜里独行时不会迷路,我只感觉自己孤魂般游荡着,一味寻求那得不到的东西。就像一位残疾歌手一首歌里唱的那样,人,确实是一种矛盾的动物。
??——一个人在逃避什么
??不是别人是自己
??一个人在害怕什么
??不是寒冷是孤寂
??一个人想追求什么
??不是真实是幻影
??一个人想征服什么
??不是世界是爱情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神情恍惚,干什么都丢三落四的。不是把衣服晾在外面忘了往家收,就是买饭插卡后忘了抽卡,要么就是上了教学楼忘了今天该上什么课。上课听讲也总爱跑神,即使上刘老师的课,我也没再像往常那样一下课便拿了笔记本飞快地跑到他身边问问题,尽管这次课后,他习惯地在教室门口站了站,且有意无意地往我的座位处望了一眼,我仍没有一点激情,甚至连动一动的欲望都没有。
??冬儿终于忍不住问我,“喂,萧烛,没事吧!?”
??我无力地摇摇头。
??“没事才怪呢!”冬儿一个劲儿地问我,“出什么事啦?浩淼又纠缠你啦他又不想活啦还是他妈又骂你啦?这是我认识冬儿以来,第一次感到她竟如此絮叨。
??“我没事!”我起身背了书包就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呀?还有两节课在201上课,位儿都占好了!你回来,你……”我听到冬儿远远地冲我喊,我刚要回答她“不上了”,可脚已跨出门口,心想算了,便毅然走了出去。我不知道我决然的背影给冬儿留下了一串怎样的标点——是醒目的感叹号?大大的问号?还是长长的省略号呢?我不得而知。反正她没有得到想要的双引号。
??我当然没去医院。我不知道去哪,哪都可以,只要离开。
??图书馆的方凳上坐着一排排要么埋头苦读要么掩卷沉思的“学农雕塑”,花园里的长椅上坐着一对对或相依或相拥的恋人,寝室里到处弥漫着破袜子发了霉的潮湿味……我不知道能去哪儿,原以为哪耳都可以,其实,哪儿都不可以……
??“这个世界是很大还是很小?很大有多大?很小又有多小?很大的世界有没有一个边缘?边缘的外面有没有另一片天?很小的世界是不是很纯净,纯净得犹如黑夜的眼?啊,何处是我家园?”我嘴里哼着自己编的歌词,随便找了一首流行歌的调子,唱起来感觉蛮不错。遗憾的是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去处,便徒步走出了校门。
??校门的南面是一个热闹的市场,挤满了形形色色的购物的人群和卖东西的商贩。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犹豫不决的商量声,小孩的哭闹声,时髦女孩儿的自行车铃声……不绝于耳。我挤进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像一条鱼一样溜滑地从一条人缝钻进另一条。阳光依旧很明媚,温柔而多情地抚摩着我的脸,然而我却感到了和那夜独行于此一样的孤寂与寒冷。
??“浮浮沉沉的喧嚣/湮没不了内心的空虚
??灿灿烂烂的阳光/温暖不了冷灰的余烬
??啊,依旧是流浪,流浪……
??我继续我的歌,很有一种没落贵族玩世不恭的模样。
??一个乞丐——一个衰弱的老人挡住了我。
??浑浊的没有光亮的眼睛,发白的嘴唇,腌的褴褛的衣服,两条空荡荡的裤管……突然把我从自怨自艾的圈子里猛的纠出来。如此得触目惊心!
??看,残疾把一个不幸的人,弄成了什么样子!
??哀求施舍。
??我惶恐不安。迅速地从书包里掏出钱包把几乎所有的零钱都给了那支无力的摆动着和发着颤的手。
??乞丐接过钱,扭头便拄着拐杖走了,我甚至没来得及在他的眼里寻找那一丝应有的光亮。望着那两条在空中飘忽的裤管,我惘然若失……
??久违的泪水顿时盈满我的眼眶,这泪水绝不是因为这乞丐的残疾和贫穷,我的施舍也绝不仅仅是对这乞丐的怜悯和同情,但这泪水绝对是悲伤之泪,这施舍也绝对是最诚挚的帮助。
??我继续我的路,浮躁的脚步却变得沉重起来。那乞丐浑浊的眼和飘忽的裤管总在我眼前晃悠。那老人的脸一会儿是陌生的,一会儿又变成另一张年轻的熟悉的脸……我不敢往下想,光捡人多的地方去挤。
??菜市场的叫卖声里甚至都带着某种菜味儿,黄瓜般的清脆,辣椒般的响亮,土豆般的腼腆,比起那些深宫大院里的勾心斗角,这里似乎更多了一层生活的琐碎与真实。
??一个熟悉的身影非常扎眼地在一个卖水果的地摊前停着,那不是刘老师的娇小的妻吗?她身着一套艳红的毛料长裙,正与那屠夫般的商贩激烈地争执什么。我一脸好奇地赶去。这时,那小娇妻与商贩的讨价还价已接近尾声,那商贩显然已没了耐性,一边迅速地把称好的苹果递给小妻子,一边用折了血本似的口吻说:“算了算了,算我倒霉,不给你们这些城里人争了,按八毛一斤卖给你吧,三毛两毛犯啥事呀!”
??那小娇妻接过苹果,从提包里掏出弹簧称,又仔细称了一遍发现少了二两,又是一阵唇枪舌战,那购物的人群一下子翁了过来,等着看免费小品,卖苹果的商贩毕竟理亏,还是不得不捡了一个大点儿的苹果仍到了小娇妻的提篮里,小娇妻旋即付了钱,挎了那篮水果,带着胜利的微笑挤进人群中去了。那商贩把称盘往摊上一扔,往地下啐了一口,骂道:“呸!什么破意儿,就值一个烂苹果!”
??一个高大肥胖的女人横过来,扯着大嗓门问:“咋卖的,苹果?”
??“一块!”那商贩不甘示弱地喊了一句,一点儿也不亚于和刚才小娇妻争吵的声音,我慌忙地逃去,心想一场战斗又要打响了。
??回到学校我才发现,我背后漂亮的书包被什么利刃划了六道长长的口子,不仅钱包,连两本英语书都丢得片张不留了。
??冬儿大骂世人缺乏社会公德没有素质没有修养没有良心……我见怪不怪地苦笑了一下。第二天又到书店里买了两本英语书。这次单身逃亡就这样结束了。
??星期四晚上,寝室里熄了灯已经很久,冬儿突然从她的床上爬了下来,钻到我的被窝里。“吓死人了,干吗?”我底声怒斥她。
??“恩——”冬儿有点吞吞吐吐,但终于还是说:“浩淼要转院了,明天上午10:30去北京市骨科医院……”
??……
??“听说,他母亲已帮他办了休学手续……他的腿……”冬儿见我没吱声便不敢往下说了,寝室里只剩下死亡的岑寂。
??好久,好久。从被窝里伸出来一只手,轻轻地为我拭去了脸上的泪。
??我在上大学以前从没有逃过课,在师长眼里,我是个十分胆小又内向的女生;自从进了大学,我几乎天天逃课。真不知是以前的教育太过严厉和专制以致压抑了我的反叛乖张,还是大学的自由和民主纵容了我的任**望。第二天的课,是刘老师的课,我还是逃了。
??我站在门口,分明听到了他母亲对他的安慰:“别再等了,她不会再来了。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即使她以前爱过你,也不过是心中有愧。你现在腿上又有伤,她怎么会不嫌弃你呢?况且,她这个大学生,清高得很,即使你的腿治好了,将来你们不是同一生活层次的人,她也未必会相中你,你等她何苦?爱她又何必?”病房里他当教师的母亲就用这样的话来安慰她的儿子。她不知道,这不是安慰,是伤害!因为它深深地刺痛了两个人的心!
??我心事重重地转过身,从此,我一路心事重重。
??返回学校时已经下课了,我便直接回到寝室里。同寝室里的女伴儿早已买了饭边吃边聊,日子过的有滋有味。以前,我也总是鄙视这些人,认为她们活得太过简单和肤浅,没有思想没有个性,整天除了讨论吃,就是讨论穿,要么就是制造或散播花边儿新闻,可是,她们依然过得很好,一点儿也没有委屈了自己的意思。而我自以为有思想有个性,一味地在自己扎成的小圈子里一秒一秒地消耗掉自己的青春,一寸一寸地磨蚀掉人性中最纯朴最本质的东西,我会在十八岁时说出八十岁老翁的沧桑之言,却绝对不会在八十岁时回忆起十八岁时应有的浪漫和快乐,它们早已被我所谓的思想和个性一点一点吞噬掉了。
??寝室里弥漫着各种饭事的香味,还有从每个人脸上散发出来的阳光和青草的味道,由于长久的沉默,我此时感到一种强烈的饥饿感,这种感觉让我心里发慌,仿佛几天未曾觅到食物的饿虎,由于饥饿而不出丝毫威力。
??我总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特别想吃东西,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吃得都要多。我坐在自己的床沿上,看着她们几个或文雅或无忌的吃饭的样子,仿佛那香甜可口的饭菜不是被她们吃掉,而是进了我的嘴里一般。
??发现我在看她们吃饭,韩霜问我:“萧烛,要不要来点炸鸡腿?”
??我赶忙摇摇头。我一点儿也没有去打饭的意思,尽管我几次听到了肚子里翻江倒海的抗议声。
??丁露探过头去看了看韩霜的碗,一副非常吃惊的样子:“韩霜,炸鸡腿,你也敢吃?”
??“莫名惊诧!炸鸡腿怎么啦?”韩霜一脸的不屑。
??“怎么了?风靡欧洲的疯牛病听说了吗?就是因为牛吃了动物骨粉配制的饲料才变疯的。这种动物骨粉里含有一种雌性激素,家畜吃了可以催长。尤其肉鸡长得又快有肥,但是人吃了这种含有雌性激素的鸡却可以使男性雌化,难道你们没有发现现在的男性都一个个忸忸怩怩,没一点阳刚之气了吗?”
??李慧和王芳一阵唏嘘。韩霜依然不以为然:“少来这儿骇人听闻,我们又不是男生,还怕它雌化我们,说不定越吃越温柔,比女人还像女人呢!
??“对呀,人家韩霜要的就是那种娇滴滴的效果,好赛过小娇妻,刘老师肯定非你莫属!我说姐妹们,是不是啊?哈哈哈……”丁露一脸的暧昧,韩霜随即羞红了脸,抓起一支鸡腿就往丁露嘴里塞,丁露正要躲闪不小心踩了李慧的脚,只有王芳作壁上观,岔了气似的大笑,那淘气的鸡腿不走直线走曲线一下子钻进王芳张开的大嘴里,王芳吓得像咬着了死耗子一般赶忙吐掉……
??一只炸鸡腿五元钱。五元钱被扔在垃圾箱里。
??冬儿拎回来两包盒饭,“我早晓得你不会令我失望的。”
??“少臭美,我可没打算给你买,我是留着晚上吃的。”
??我不管。打开盒饭就往嘴里拨,冬儿心疼地说:“米硬,慢点吃。”
??我的鼻子酸了一下。
??“见他了么?”冬儿问。
??“嗯。”
??“你怎么说?”
??“没说。他没见到我。”
??“唉——”冬儿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忽然间感觉冬儿长大了。
??也许是怕我难过吧,冬儿马上转了话题:“你走后,辅导员来查人啦!不过没问题,我替你答了‘到’,他没发现,一场虚惊!”
??我感激地看着冬儿,不知说什么才好,冬儿摆摆手:“别这样看我,我是要求回报的,星期天请我上网!”
??“没问题!”冬儿太了解我了,从不让我觉得欠她什么。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我和冬儿不免相识一笑。
??又要过周末了。大学的时间仿佛不是按天过的,印象中,好像只有周末的事还有些零星的影子,其他的日子早已散淡得不留一丝痕迹了。就像我们吃饭,每天就那么三顿饭,每顿就那么几样菜,即使不吃饭了,也终究吃不出什么味道。谁记得前天中午的菜是怎样一个概念呢?
??我像往常一样背了书包,找了一个无人的教室坐下,懒散地把英语课本、《简爱》、日记本一本一本地摆到桌上。当然先翻英语书了,没看几页再也看不下去了,只好放下。我只得拿起《简爱》。一个小时后,我和书都是一个表情,谁也引不起对方丝毫的兴趣,我实在读不出这本世界名著的丁点精彩。往前一翻,也不过看了两页零五行。我不得不做了第三次选择——拿起了日记本,可想了老半天硬是没想出一句话。末了,只好无奈地涂了一行字-——今天没什么可写的,明日再续。
??我合上日记本,感到百无聊赖。
??我怎么把自己给弄丢了?
??这样的日子总是过得太慢,像一团浆糊,又粘又稠。以前浩淼在的时候,我总是很忙,所有的思想仿佛都被他缠绕着,现在他终于在我的眼里消失了,我却像丢了一件非常珍贵的东西似的,变得焦虑、空虚和烦躁。
??冬儿说,哪个人没有过这样的体会呢?关键是如何解脱。拿她来说她在烦闷的时候会去上网,到一个充满虚幻和刺激的空间里去,骗骗别人,也骗骗自己。在这个虚拟的网络世界里,你可以随意地宣泄自己的感情,也可以与远隔千里的朋友侃侃而谈。
??我们学校附近的网吧很多,上网的人自然也很多,一到周末晚上,几乎吧吧爆满,漫无目的地胡扯闲谈,在那个真真假假的世界里模拟一个现实,自己哄自己。
??冬儿说,我上网只是为了聊天,聊天只是为了解脱。这个世界让人活得太疲惫了,人需要有一个自由自在的空间去放松去发泄,现实中没有,可以从虚幻中找。就像那些“瘾君子”需要鸦片为他们带来肉体上的舒适一样,正常人在空虚的时候也需要像鸦片一样的东西为他们带来精神上的愉悦。但我绝对不相信网上聊天的任何一句话,你也别在网上相信我。
??尽管如此,冬儿还是被那个虚幻的世界拖入了爱河,糊里糊涂地爱上了一个昵称叫“冷酷到底”的网友。
??这个故事是冬儿的初恋。在这之前,冬儿曾经秘告我,“我的梦中情人绝不会在现实世界中出现——即使他出现了,也绝不会在我的生命轨迹之内;即使他在我的生命轨迹之内出现了,我也会拒绝他。
??“有一位诗人曾这样说过——你在白天的太阳面前你是自由的,在黑夜的星辰面前也是自由的,在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辰的时候,你也是自由的,就是在你对世上的一切闭起眼睛的时候,你也是自由的,但是你是你所爱的人的奴隶,因为你爱上了他;你也是爱你的人的奴隶,因为他爱上了你。
??“既然爱与被爱都免不了成为奴隶,我何必牺牲自己的自由,去换取那深重的苦难呢!”
??这个故事是以悲剧结尾的,但我更愿意用喜剧的语言来开始它。冬儿说,悲剧优于无戏,不是么?我说可不是么,正是豆蔻年华风华正茂,没有一场戏实在可惜。
??冬儿和他当然是在网上认识的。他们谈得很投缘,冬儿常夸他既风趣又深沉,既天真又成熟,多情又重情,总之,很对她的口味。冬儿常在我面前幻想那个男孩的脸庞,身材,甚至走路和讲话的姿势。我也帮她想那个男孩。一定很有气质很有风度很有魅力,否则,何以让一向孤傲自许的冬儿动心呢?她的独身政策可是宣扬好久了。
??冬儿曾经告诉我,她不喜欢刘老师,他太白太瘦,文绉绉酸溜溜的,没一点阳刚之气;她也不喜欢浩淼,他太矮太胖,窝窝囊囊傻里傻气的,还没一点阳刚之气。我说,你没必要为了肯定一个人就不负责任地否定其他人嘛!你的“冷酷到底”就让你如此痴迷?
??在这个时候,冬儿总是红了脸,捏着脸反诘我,看看,不乐意了不是?还没说人家没一点阳刚之气,你就跟我来气,你到底心疼哪位?脚踏两只船,看你如何上岸?
??随后,我们俩便笑骂着打成一团。风波未起之前,我们俩就这样肆无忌惮。
??冬儿告诉我,那个男孩在M市S大学读法律,今年21岁,身高1.78米体重75公斤,,不带眼镜,皮肤黝黑健康……仿佛她见过似的。事实上,他们联系这么久了,他连个真名都没留。冬儿说他问过了,那个男孩说你就叫我剑豪吧,我怀疑这是一个假名,要她小心点。冬儿却怪我多疑,把她的真实姓名,学校院系以及寝室的电话号码一古脑儿全给了那个“冷酷到底”。那个“冷酷到底”当真就冷酷到底,竟然没给冬儿来过一次电话。
??后来,冬儿终于在室友们的怂恿下决定对“冷酷到底”进行微服私访。为此,冬儿再也没吃过零食,衣服也很少买,说是省下钱两人好好在M市逛了一圈。冬儿对化装和减肥也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兴趣,有事没事就坐在寝室里照着镜子修眉,好好的两条特有精神的眉毛,现在被她拔的剩不下几根了。早上,她也很少喝下饭,每天都从开水加白糖开始,有时连白糖都不敢多放,怕增肥,其实,冬儿比我瘦多了。古人云:女为悦己者容。唉,爱情的力量谁也无法阻挡啊!
??那天到火车站送冬儿去M市,冬儿一脸的激动和幸福,她趴在窗口迫不及待地盼着车开,我跟她开玩笑,当然很夸张的口气:“假如我今生无缘遇到你,就让我永远感到恨不相逢——让我念念不安,让我在醒时梦中都怀着这悲哀的伤痛。剑豪,你可千万要等我啊!”冬儿抓我不着,一个劲的让我去死。尽管如此,我仍能感到冬儿那时的心是幸福的,我自然是快乐的。
??冬儿不算是那种特漂亮的女孩儿,但她却很可爱。托尔斯泰说。人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从这个意义上讲,冬儿又是美丽的。冬儿不是那种爱外露的女孩儿,她很少对一个人那么专著,永远沉浸在内心,独立而自由。独立到别人无法孤立的程度,自由到没有囚笼能囚禁她的程度。所以我说,哪个人一旦被冬儿爱上了,那他肯定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和韩霜她们在寝室里闲聊着,冬儿打来电话,“烛,我在火车站,你来接我吧。”
??“出什么事啦?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从电话里一下子听出冬儿的声音不对劲儿,可冬儿在也没说什么,把电话挂了。刚才还在议论冬儿的室友们不禁面面相觑,被我事先打发到远处的激动心情,像一股同落的潮水,在我心头翻腾,我慌乱的放下电话就往火车站赶。
??冬儿就孤零零的站在广场中央,两手交叉着放在身前,目光也很散乱。我走过去,冬儿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只是哭。
??我像个大人似的拥着冬儿抽搐的肩,想给她安慰,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我知道冬儿是坚强的,在班里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她曾在几个月前失去了她最亲爱的父亲,她从来不在人前表现她的哀伤,即使那哀伤是她最大的痛。然而,最坚强的人也最脆弱。我分明从她的哀伤里读出了她的委屈。
??冬儿告诉我,那个所谓的“冷酷到底”竟然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离婚男人,身边还有一个五岁的男孩儿,他给冬儿提供的个人资料,除了家庭住址是真的以外,其余全是假的。那男的说,不应该说,除了我爱你是真外,其他全是假的。打我一开始认识你我就准备失去你。也许,你会怪我对你的隐瞒和欺骗,我并不是有意要欺骗你,我只是舍不得你,我很清楚的知道,如果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是不可能爱我的。既然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也不好再隐瞒什么了你还小,以后当然还有路可走,如果你选择离开,那么我祝福你;如果你还信任我这个朋友的话,我愿意等你,多长时间都行……
??湖畔的柳絮,被风轻轻一吹,就飘落了,它的坠落,让我感到命竟是如此的脆弱,易逝,命运竟是如此残酷,多难,它的飞离不正在暗示我们生活在囚笼里么?
??夜色已经很浓稠,此时,窗外突然下雨了。由于寝室年久失修怕连电,学校专门把寝室的电源给切断了,寝室里原本热热闹闹的一大群都被丁露的第五个男朋友请去吃饭了,留下来的除了冬儿和我,只剩下漆黑的长夜,窗外的雨声和床底的老鼠了。
??“萧烛,我怕黑。”冬儿躺在我的上铺却好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的声音。
??“那点上蜡烛吧,我桌上有一截儿。”我摸索着下床点了蜡烛,寝室里开始有了黄昏的烛光。有风从窗户缝里透过来,蜡烛便一个劲的流泪,不一会儿就在桌面上淌了圆圆的一大团,我们都躺在自己的床上谁也没去管它,只任它一个劲儿地流,后来只剩下一根灯芯在那滩烛泪上摇曳,蜡烛已经烧完了,再后来,连那灯芯也滩在泪泊里了,蜡烛终于灭了。
??寝室里又是一片黑暗。
??我在这天晚上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我死了。我躺在温暖的墓穴里,墓穴外面是刻着悼文的石碑和苍翠的松柏。它静谧和谐,每一个墓穴里都与其他的墓穴友善而疏远。这里是一个早晨,而且下着雨。对,就是一个下着雨的早晨的墓地……
??这就是我生前要寻找的自由的空间么?
??当然是。
??我抿起嘴来笑自己。笑自己的愚,好象一个人要远行,跋山涉水千辛万苦,最终有回到了原地一样可笑。原来,死是一种任何人不经努力就可达到的生命状态啊!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在人间浪费那二十年的光阴呢?
??远远的,墓地上出现了父亲和母亲相扶相携的身影,他们又是想了我一夜吧!母亲的头发全白了眼睛仍旧红红的,父亲的身板再不如以前那么硬朗了,他每挪动一次脚步都特别努力,我不免有些心酸。我是他们的独生女,他们原本也盼着我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呢,现在只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母亲还没走到我的墓前,就已经哭的直不起腰来,父亲几次挽住她的腰才不致摔倒,母亲的每一声哭泣,都像在扯着我的心,我是多么想在伏在她的肩头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呀,可是,一切都不能够了。我已是死过的人了,这是一条不归路,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母亲啊,原谅我!
??在这个世界上,在每一个节日里,谁会惦记着有一个生命,曾经想流星一样在天空中闪过了?还有谁可以证明我在这个繁忙而孤独的世界存在过呢?唯有父母的思念罢了。
??母亲哭了好久,才被父亲颤微微地搀走,两个可怜的老人在雨中郁郁前行,悲恸,无助。
??我觉得就连做鬼,我也是不称职的。
??墓地在潇潇中归于岑寂,偶尔又有其他人来到我的坟前,送一束花。他们也都像幽灵,默默地,不作声,在碑前站上三五分钟就匆匆离去了,简化了许多悲哀的仪式,倒也干净。
??后来,一队恋人来到我的碑前,女人撑着伞,男人把一束百喝花放在碑前,然后静默。
??女人念起了碑文,“爱女萧烛之墓,萧烛就是那个初恋情人?”
??男人没作声。
??“听说你们曾是大学同学?你很痴情,还为她摔断腿?那她一定很漂亮啦?要不就很有才华?你到现在还爱她么?如果她还在,你选择我还是选择她?……”女人试图从男人口里得到一个的回答,男人只是伫立深思。女人便又接着说,“我固然知道我在你心中是不能和她划等号的。但是,我要告诉你,纵使她有千般万般的好,她已经死了,在这个世界上,下雨时能为你撑伞的、除了我再也没有旁人了。你为了一个死人整天阴沉着脸,从不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感受,事情已经过去了,再一遍遍的回忆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确实没有什么才华,不懂得什么浪漫,不能给你带来太多的欢乐,萧烛,她就能吗?她活着未必有我对你这么好……”
??“行了,行了,咱们回去吧,说那些话干啥?”那男人站起身,朝石碑看了一眼,抱着那女人的肩下山去了。
??冬儿是最后一个来看我的。她依然单身,幸福不幸福,至少看起来挺潇洒的,她没带花,却拿了平日我们最喜欢吃的零食,还有半平白酒,这时雨住了,山上的风似乎把连日来得雨水一下子吹干了,路面发硬了,冬儿铺了张报纸坐下来,跟我像拉家常似的扯起学校里新近发生的小事大事来,他谈了班里几乎所有人的近况,连刘老师跟小娇妻闹离婚的事都说了,就是没提浩淼。冬儿也没再提“冷酷到底”,他也许就像林伯一样把故事藏到心底锁住了,可世间哪还有开启它的钥匙呢?
??但我最想知道的,还是关于我怎么死的问题,冬儿一直未说,看他那表情似乎颇不在意,我边打消知道这个答案的念头。即使知道了又如何?人的一生注定是一个句号,说是从起点到起点或者从终点到终点都可以。在生之前,谁见过生?在死之前,谁见过死?这是一个宿命的问题,命运无法抗拒,死就无法抗拒。有人说生命是上帝随手抛出的一个色子,抛你为一点,你就是一点;抛你为两点,你就是两点。爱,尤其是一个禁忌。谁能做出更合理的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