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又很可做一篇记录了。”
“噢,凉棚差一点儿吹去,柱子倒下来,可不把我们一起打死了!”我故意把话扯过一边去,谬误处使他听来简直非打一个哈哈不可。
他把我膀子轻的拍了一下,做个胜利符号,微笑中融和了点自己聪明而他人愚村的满足兴头,就跑过别一个坐位后去找快活去了。
当我眼睛停在一个青背心小丑似的来宾身上时,耳朵同时就接收了许多有趣味的谈话。隔坐一个很肯定的说,“跑趟子纵让你跑得再快,也终不能跑出这个世界!”附和这话,并由此证明赛跑是无味的竟有五人以上之多。他们对一些小孩子争绕圈儿跑步走玩意事,竟提出那么大、那么高深一个问题来,真是哲学家的口吻了。这位先生必未曾想到:人生终局是死亡,若能想到这死亡是必然事实,则每天必不再吃大米饭泡好味道的冬菜肉片汤了。
我的怪脾味,凡是到什么公共热商店场中,我所留意的不是大众注意的种种,却只注意那些别人不注意的看客。我喜欢看别人演剧式的应酬,很顽固的争论,以至于各不相下相打相骂。这些解除我无聊抑郁,比之花五角钱入电影场还更有效力。见别人因应付环境,对意见不相同的对手,特别装一副脸嘴谈笑,对方也装着注意,了解,同情,亲密,热心……以图达到诓骗目的。我以为在人生的剧场演剧的人,比台上背剧本的玩意事,不单是彻底许多,也艺术化许多了!
这时,第三个位子上,来宾席一中年胖子先生说道:“我打许多电话,莫看见接,我想莫非电话坏了吧?以后又听到你柜上说,才知是早出来了。”
“是是,早就出门了。先本想早点来,看看运动会展览会,谁知道一出门就碰到一位同学,才知今天学校须把应考的课业理清,自十点到十二点,幸而完了,忙动身来了——”
两个的话,都有点长沙湘潭混合语气。若非长沙伢俐,说来也不会如此亲切吧。说话的态度,能帮助人的互相亲近,真是至确之事。
大家对于学生们用一根竹篙子撑高跳的本领称赞异常。有两人很有把握似的,说如此本领,跳院门的高墙已绰绰有余;可是另外两人不知趣的又说还差得远,院墙比那竹篙至少高三尺。幸好大家也不过于认真,不然,就会非得把学生喊来,要他扛一根竹竿试在院门前跳一下不可了。
说跳得过的就是那两位主客,客又说前次华东运动会时,所见跳高的选手也不过如斯。客的话从气派上看来虽保守了点长沙人夸大风味,然这似乎也无害于宾主间友情。这些话若是拿来为体育教员说,还许能令喊口令的声气加壮。“老刘,老刘,你客来了吧?”不知是谁个在后排问了一句。
胖子姓刘是一定了。我见到笑了一忽儿,用手略指指客人,一面回过头去说是哪哪这不是吗?所谓客者,听到那边问询胖子,才记起把帽子从头上抓下来,同时将头略扭,预备介绍时间贵姓台甫。
老光的头发向后梳去,有阵微风过时,我那一排椅子坐的人,大概都能嗅到一点玫瑰油淡淡香气。
实际上今天受恩惠的,是几个卖柿子的乡下人。他们比我们来的还早,八点钟以前就从门头村一带担柿子来做生意了。几个用筐子装柿的,比用青布包单提来的还多卖了点香蕉糖之类。卖落花生的,则分干湿两种。到晚上,他们的货物,多变成双铜元躲进身边的麻布口袋里去了,他们希望每年能遇到院中多有那么几次会,似乎比普通看热闹的人也来的更恳切一点。货物卖完,就收拾担回去了。
当落日沉到山后,日脚残影很快的从大操坪爬过卧佛寺山头了,天上已蒸出了些淡淡桃红色云彩。我随到散乱的队伍挤进大门时,见到一个幼稚生为柿皮滑滚地上,烂起脸牵着保姆的手挤到我的前面去了。我脚下的花生壳,踹来也软软的。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