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的那场公审大会确实让多鹤险些和代浪村的人们到地下相会去了。那天她牵着黑子走在马路上,满街是杀人而引发的兴奋。兴奋像电流一样充斥着空间,她走过去,都被击得浑身发麻。大喇叭不厌其烦地念着受刑者的名单,一个个名字在湿冷的江南冬天的空气里凝结不散。张俭的名字就凝结在多鹤头顶、耳畔。
她走到防空洞门口,叫黑子在门口等待。黑子明白,只要她的手轻轻摁摁它的屁股,就是叫它坐下。一般要它坐下,都是要它等待。她进小店买包烟买斤咸盐,或到粮店买米买挂面,都会按一按它的屁股。它立刻会在店门口坐下。她在防空洞门口甩掉了黑子后的确走到半山坡的池塘边。天还是下午的天,灰白的云层匀称地铺到目极处,云层里透出白极了的太阳。
她多次和黑子在这里享受过宁静,她也多次和黑子以她曾经用来和孩子们说的语言闲聊。孩子们大了,这种带乳气的四不像语言渐渐荒疏了,只有跟黑子还能讲讲。讲着讲着,她似乎就在跟三个孩子们讲了。
这条黑狗联系着三个人:小彭、二孩、她。那时小彭为了让二孩高兴而买了它。二孩那时的高兴不高兴小彭多么看重!因为二孩高兴多鹤才会多给小彭几张笑脸。小彭不会知道,多鹤现在话讲得最多的,是和黑子。她看到黑子为她愁死了:黑子看见她心里打主意要杀自己,最近可没为她少操心。一个人的彻底绝望是有气味的,一定有,不然黑子怎么嗅出来了,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她坐在石头上,看着清澈见底的水。嶙峋的石头哪一块都好,都能在她头冲下一扎的时候帮忙,让她缩短挣扎的时间。
她没有选择其他的法子,比如上吊、卧轨之类,因为这池塘像代浪村附近的一口塘,也是炸山修铁路形成的。这口塘进去,就进入了那口塘。
可惜那时和张俭幽会,防空洞还没开始建造,没有这个池塘,不然这里多干净多宁静。她还是老忘不了那一段好日子,看见一块景色好的地方就情不自禁想到张俭。想到什么时候也带张俭来一次,连那回小彭带她去的苗圃,她后来做过梦。梦到和张俭去了那片苗圃。
她坐在池塘边坐得冷极了。她决定要马上对自己下手。对自己下手是不难的事,她的民族家庭都在这一刻给她果敢和力量。
她站起身,忘了这天是几月几日。她想不能连自己死的日期也不知道吧?那么她怎么会确定张俭会在地下找到她?冥界一定比阳界大,没有死亡日期大概会像没有生日一样找不到户籍。
她站在石头上,终于想到广播里公审大会的声音:这是个礼拜日。好了,多鹤死在一九七。年年初的一个礼拜日。那就是说,她和张俭中断讲话已经有两年多了?两年多。因为她上坡时背着沉重的工具包他没理她,又因为回到家他和小环并肩站在阳台上。她居然没有跟他和好就要走了,去了冥界还会和好吗?或许不会了。
多鹤步子匆忙地走下了石头的堤堰。太险了,她差一点跟他赌着气就走了。她得想法见他一次,跟他和解。唯一能让她见他的应该是小彭。小彭肯定有许多重要关系,让她尽快见他一面再把今天对自己开了一半的杀戒完成。她对杀自己太有把握了,她刚才心里一点不乱,只因为要去追随父母和所有亲人而急切。
多鹤从池边去了钢厂。她找到了小彭的宿舍,门锁着。她等了好几个钟头,等回来的不是小彭,是一对年轻夫妇。他们告诉多鹤彭主任早已搬到原先钢厂厂长的房子里了,但他们并不知道地址。
她又到了厂部大楼,找到了“革委会主任办公室”。所有的门都锁着,因为是星期天,也因为大家去看死刑犯游街。她到楼下的招待所借了一支笔,要了一张纸。写了几个字:“明天会见你。多鹤”
回到家,小环带着二孩、黑子也随后回来了。不知为什么,吃完小环做的鱼头汤,她庆幸今天没有跳进池塘。二孩要去淮北,怎么也该跟孩子过个年,把他送走再结果自己。小环和多鹤最后那次吵架也吵得狠,这样走了小环一定会认为那次吵架要负部分责任,她不愿意小环内疚一辈子。
她第二天去厂部,“革委会主任办公室”还是锁着。一问,说是彭主任去省里开会了。过了一个月,她再次去,人们又说彭主任去北京开会了。多鹤觉得蹊跷,到楼下一个僻静地方等着,不久就见彭主任从楼里出来,跨进灰色的伏尔加。她赶紧跑上去。她脸上的表情非常激烈,意思是:看你往哪儿躲!撒谎精!
“你有什么事?”
“我要谈话!”
她自己拉开车门,就那样一只脚乘着彭主任的车不容置疑地要求。
“我太忙,没时间。”小彭冷冷地说,“开车吧!”
多鹤一手抱住司机座位的靠背,脚伸到司机座椅子下钩牢,车刚趔趄出去五米,多鹤已经给拖在地上。
车只好停下来。多鹤还是不起来。她知道只要她的脚一脱钩,车就会从她身边扬长而去。
小彭怕人看见他和多鹤纠缠,便让多鹤进到车里面来讲话。多鹤的杀手锏就是要让人看见彭主任的车险些弄出人命,所以她一条腿在车里,身体其余部分还是躺在水泥地上。
彭主任只好答应她到家去谈。
多鹤跟小彭一块儿回到了小彭的家。彭主任还是单身一人,家跟办公室一样,也贴着马、恩、列、斯、毛的大相片,也搁着各种版本的毛泽东著作和公家的家具。只剩两人的时候,彭主任又蜕变成了小彭,首先替多鹤沏了一杯茶,还告诉她是黄山毛峰。
两人坐在公家的沙发上,小彭坐在中间长的那个,多鹤坐左边短的那个。他问她到底有什么事。她说是彭主任把张俭关进去的,彭主任必须设法让她见张俭一面。
“你这样讲可不公道。”小彭脸色阴暗下来。他明白他这样的脸色是有人看了就怕的。
她说了一句什么。
他稍微用了一下脑筋,才明白她刚才是说他对不对得起张俭,他心里清楚。
“哦,我包庇一个罪犯的杀人罪行,就对得起他了?那我怎么对得起受害的小石呢?”
多鹤不再说话。真相被扭曲得太厉害,她没什么可求他的,她只想见见张俭,像样地来一番生离死别。她眼泪打在补着补丁的裤腿上,打出响声来。
彭主任沉默着,好像在听她眼泪的声响。突然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又转过身:“你还想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