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海战役的主战场,距离我爷爷的村庄,不足百里。我爷爷的村庄叫扁担王。从清朝开始,一直叫这个名字。淮海战役一打响,扁担王就成了大后方。
大后方组织的宣传队,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号召,一家一户地动员。为了打败国民党,为了解放全中国,为了解放全人类,大家要有智出智有力出力。
一部分人家不为所动,一部分人家犹豫不决。对于谁打败谁,谁当老子谁当孙子,许多人没去多想。他们想得最多的,就是祈盼战争早点结束,安安泰泰过日子。
有些人家开始把牲口藏起来,牵到离大后方更远的亲戚家。有些人家卸下车轮,滚到红芋窖里。还有一些人家,将上好的木板门换成弱不禁风的柴门。
我爷爷托着大烟杆,吸着呛人的旱烟,穿过行人稀少的村街,来到贴在墙上的一张大红纸下。我爷爷对着大红纸说,我家支前!我爷爷送来一头牛,一辆车,两袋小麦,四袋红芋干子。
组织上给我爷爷打了一张借条,盖上鲜红的大印。
我爷爷将借条吹了又吹,确认印泥干了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叠上,揣进口袋。我爷爷似乎十分放心地转身离开,组织上的同志喊住他,大爷,您慢走一步。
我爷爷回头,吃惊不小。组织上的同志将一朵大红花,挂在我爷爷胸前。我爷爷笑容满面地穿过村街,豪迈地走向自己的家门。
前方的战斗打得十分惨烈,隆隆的炮声随着乌云从北边飘过来,乌云里带有明显的硝烟味儿。我爷爷几乎每天都蹲在村东头的老榆树底下,等待着他的牛和车归来。我爷爷闻着乌云里的味道,脸上笼罩着浓重的乌云。
我爷爷稍微站起来就能看到担架上躺着的伤兵,我爷爷的心里十分难受。在我爷爷的心里,他的牛和车就淡了许多。
我奶奶喜欢唠叨,一天到晚不停地怪罪我爷爷,就你积极,牛炸死了,地怎么种?娃怎么活?
有一天,我爷爷在我奶奶面前摔了碗,喊道,我就要积极支前。
我爷爷的车被炸得支离破碎。我爷爷的牛被炸死后,成为部队的一顿晚餐。这些消息,我爷爷是后来才知道的。战场转移了,支前大后方的组织解散了。他们临走时告诉我爷爷,借条收好,政府会还的。
土改开始了,我爷爷手里有百亩地,被划为地主。我爷爷不服,将政府的借条拿了出来。土改工作组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答应为我爷爷重新量地。一年后,我爷爷的成分由地主改为富农。
我爷爷临终前,把我叫到他跟前,颤抖着伸出苍白无力的手,将政府的借条交给我。他最后一句话说,孩子,留着它,咱不是为了向政府要回东西。咱是不能忘本,好日子来得不容易。
县里建起博物馆时,我将爷爷那张发黄的借条捐了出去。借条被装在玻璃柜里,两组白炽灯光牢牢地钉在上面。下面备注一行小字,支前英雄王二旦所存。
王二旦是我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