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为自己所提出的荒谬问题愣住了。试左右回顾,身边只是一片明朗阳光,漂浮于泛白枯草上。更远一点,在阳光下各种层次的绿色,正若向我包围,越来越近。虽然一切生命无不取给于绿色,这里却不见一个人。
重新来检讨影响到这个民族正当发展的一切抽象原则,以及目前还在运用它作工具的思想家或统治者,被它所囚缚的知识分子和普通群众时,顷刻间便俨若陷溺到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里,把方向也迷失了。只到处见用出各式各样材料作成满载“理想”的船舶,数千年来永远于同一方式中,被一种卑鄙自私形成的力量所摧毁,剩下些破帆与碎桨在海面漂浮。到处见出同样取生命于阳光,繁殖大海洋中的简单绿色荇藻,正唯其异常单纯,便得到生命悦乐。还有那个寄生息于荇藻中的小鱼小虾,亦无不成群结伴,悠然自得,各适其性。海洋较深处,便有一群种类不同的鲨鱼,狡狠敏捷,锐齿如锯,于同类异类中有所争逐,十分猛烈。还有一只只黑色鲸鱼,张大嘴时,万千细小蛤蚧和乌贼海星,即随同巨口张合作成的潮流,消失于那个深渊无底洞口。庞大如山的鱼身,转折之际本来已极感困难,躯体各部门,尚可看见万千有吸盘的大小鱼类,用它吸盘紧紧贴住,随同升沉于洪波巨浪中。这一切生物在海面所产生的漩涡与波涛,加上世界上另外一隅寒流暖流所产生的变化,卷没了我的小小身子,复把我从白浪顶上抛起。试伸手有所攀援时,方明白那些破碎板片,已腐朽到全不适用。但见远外仿佛有十来个衣冠人物,正在那里收拾海面残余,扎成一个简陋筏子,仔细看看,原来载的是一群两千年未坑尽的腐儒,只因为活得寂寞无聊,所以用儒家的名分,附会谶纬星象征兆,预备做一个遥远跋涉,去找寻矿产熔铸九鼎。这个筏子向我慢慢漂来,又慢慢远去,终于消失到烟波浩森中不见了。
试由海面向上望,忽然发现蓝穹中一把细碎星子,闪烁着细碎光明。从冷静星光中,我看出一种永恒,一点力量,一点意志。诗人或哲人为这个启示,反映于纯洁心灵中即成为一切崇高理想。过去诗人受牵引迷惑,对远景凝眸过久,失去条理如何即成为疯狂,得到平衡如何即成为法则,简单法则与多数人心汇合时如何产生宗教,由迷惑、疯狂到个人平衡过程中,又如何产生艺术。一切真实伟大艺术,都无不可见出这个发展过程和终结目的。然而这目的,说起来,和随地可见蚊蚋集团的嗡嗡营营要求的终点,距离未免相去太远了。
微风掠过面前的绿原,似乎有一阵新的波浪从我身边推过。我攀住了一样东西,于是浮起来。你攀住的是这个民族在忧患中受试验时的一切活人素朴的心。年青男女入社会以前对于人生的坦白与热诚,未恋爱以前对于爱情的腼腆与纯粹。还有那个在城市、在乡村、在一切边陬僻壤埋没无闻卑贱简单工作中,低下头来的正直公民,小学教师或农民,从习惯中受侮辱,受挫折,受牺牲的广泛沉默。沉默中所保有的民族善良品性,如何适宜培养爱和恨的种子!
强烈照眼阳光下,蚕豆小麦作成的新绿,已掩盖了远近赭色田亩。面对这个广大的绿原,一端衔接于泛银光的滇池,一端却逐渐消失于蓝与灰融合而成的珠色天际,我仿佛看到一些种子,从我手中撒去,用另外一种方式,在另外一时同样一片蓝天下形成的繁荣。
有个脆弱而充满快乐情感的声音,在高大仙人掌丛后锐声呼唤:
“爸爸,爸爸,快回来,不要走得太远,大家提水去!”我知道,我的心确实走得太远,应当回家了。
原来那个六岁大的虎虎,已从学校归来,准备为家事服务了。
孩子们取水的溪沟边,另外一时,每当晚饭前后,必有个善于弹琴唱歌聪明活泼的女子,带了他到那个松柏成行的长堤上去散步,看滇池上空一带如焚如烧的晚云,和镶嵌于明净天空中梳子形淡白新月,共同笑乐。
这个亲戚走后,过不久又来了一个生活孤独性情纯厚的诗人朋友,依然每天带了他到那里去散步。朋友为娱乐自己并娱乐孩子,常把绿竹叶片折成的小船,装上一点红白野花,一点玛瑙石子,以及一点单纯忧郁隐晦的希望,和孩子对于这个行为的痴愿与祝福,乘流而去。小船去不多远,必为溪中泂流或岸旁下垂树枝作成的漩涡搅翻。在诗人和孩子心中,却同样以为终有一天会直达彼岸。生命愿望凡从星光虹影中取决方向的,正若随同一去不复返的时间,渐去渐远,纵想从星光虹影中寻觅归路,已不可能。
晚饭时,从主妇口中才知道家中半天内已来过好些客人。甲先生叙述一阵贤明太太们用变相高利贷“投资”的故事,就走了。乙太太叙述一阵家庭小纠纷问题,为自己丈夫作了个不美观画像,也走了。丙小姐和丁博士又报告……主妇笑着说:“他们让我知道许多事情,可无一个人知道我们今天卖了几升麦子才能过年。”
我说:“我们就活到那么一个世界中,也是教育,也是战争!”
“我倒觉得人各有好处,从性情上看来,这些朋友都各有各的好处。……”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时,很可以增加他们一点自尊心,若果从我笔下写出,可就会以为是讽刺了。许多人过日子的方法,一生的打算,以至于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语,都若十分自然,毫不以为不美不合式。且会觉得在你面前如此表现,还可见出友谊的信托和那点本性上的坦白天真。可是一到由另一个人照实写下来,就不免成为不美观的讽刺画了。我容易得罪人在此。这也就是我这支笔常常避开当前社会,去写传奇故事的原因。一切场面上的庄严,从深处看将隐饰部分略作对照,必然都成为漫画。我并不乐意作个漫画家!实在说来,对于一切人的行为和动机,我比你更多同情。我从不想到过用某一种标准去度量一般人,因为我明白人太不相同。不幸是它和我的工作关系又太密切,所以间或提及这个差别时,终不免有点痛苦,企图中和这点痛苦,反而因之会使这些可爱灵魂痛苦。我总以为做人和写文章一样,包含不断的修正,可以从学习得到进步。尤其是读书人,从一切好书取法,慢慢的会转好。事实上可不大容易。真如×说的,‘蝗虫集团从海外飞来,还是蝗虫。’如果是虎豹呢,即或只剩下一牙一爪,也可见出这种山中猛兽的特有精力和雄强气魄!不幸的现代文化便培养了许多蝗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