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雕花~*扇间,在镂空贴金拼嵌福寿字样的过道窗口下,在厅子里,在楼梯边,在一切分量沉重式样古拙朱漆灿然的家具旁,在连接两院低如船厅的长形客厅中,在宽阔楼梯上,在后楼套房小小窗口那一缕阳光前,在供神木座一堆黝黑放光的铜像左右,到处都停顿了一会儿。这其间,或是二奶奶听我对于这个房子所作的赞赏,或是我听二奶奶对于这个房子的种种说明。最后终于从靠左一个院落走出,回到前面大院子中,在那个六方边沿满是浮雕戏文故事的青石水缸旁站定,一面看木工拼合寿材,一面讨论房子问题。
“先生看可好?好就搬来住!楼上、楼下,你要的我就打扫出来。那边院子归我作主,这边归三房,都好商量。可要带朋友来看看?”
“老太太,房子太好了。不用再带我那些朋友来看了。我们这时节就说好。后楼连佛堂算六间,前楼三间,楼下长厅子算两间,全部归我。今天二十五,下月初我们一定会搬来。老太太,你可不能翻悔,又另外答应别人。”
“好罗,好罗,就是那么说。你们只管来好。我们不是城里那些租房子的。乡下人心直口直,说一是一,你放心。”
走出了这个人家大门,预备上马回到小县城里去看看时,已不见原来那匹马和马案,门前路坎边,有个乡下公务员模样的中年人,正把一匹枣骝马系在那一株高大仙人掌树干上,景象自然也是我这个城里人少见的。转过河堤前时,才看到马和马案共同在那道小河边饮水。
这房子第一回给我的印象,竟简直象做个荒唐的梦。那个寂静的院落,那青石作成的雕花大水缸,那些充满东方人将巧思织在对称图案上的金漆~*扇,那些大小笨重的家具,尤其是后楼那几间小套房,房间小小的,窗口小小的,一缕阳光斜斜的从窗口流进,由暗朱色桌面逼回。徘徊在那些或黑或灰庞大的瓶罂间,所形成的那种特别空气、那种希有情调,说陌生可并不吓怕,虽不吓怕可依然不易习惯,说真话,真使人不大相信是一个房间,这房间且宜于普通人住下!可是事实上,再过三五天,这些房间便将有大部分归我来处理,我和几个亲友,就会用这些房间来作家了!
在马上时,我就试把这些房间一一分配给朋友。画画的宜在楼下那个长厅中,虽比较低矮,可相当宽阔光亮。弄音乐的宜住后楼,虽然光线不足,有的是僻静,人我两不相妨。至于那个特殊情调,对于习音乐的也许还更相宜。前楼那几间单纯光亮房子,自然就归给我了。因为由窗口望出去,远山近树的绿色,对于我的工作当有帮助;早晚由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对于孩子们健康实更需要。正当我猜想到房东生活时,那个肩背微伛的马夫,像明白我的来意,便插口说:“先生,可看中那房子?这是我们县里顶好一所大房子。不多不少,一共造了十二年。椽子柱子亏老爹上山一根一根找来!你留心看看,那些窗~*子雕的菜蔬瓜果,蛤蟆和兔子,样子全不相同,是一个木匠主事,用他的斧头凿子作成功的!还有那些大门和门闩,扣门锁门定打的大铁老鸹袢,那些承柱子的雕花石鼓,那些搬不出房门的大木床,哪一样不是我们县里第一!往年老当家的在世时,看过房子的人翘起大拇指说:‘老爹,呈贡县唯有你这栋房子顶顶好!’老爹就笑起来说:‘好哪样!你说的好。’其实老爹累了十二年,造成这栋大房子,最快乐的事,就是听人说这句话。他有机会回答这句话,老爹脾气怪,房子好不让小伙子住,说免得耗折福分。房子造好后好些房间都空着,老爹就又在那个房子里找木匠做寿材,自己监工,四个木匠整整做了一年,前后油漆了几十次,阴宅好后,他自己也就死了。新二房大爹接手当家,爱热闹,要大家迁进来住,谁知年青小伙子各另有想头,读书的、做事的、有了新媳妇的,都乐意在省上租房子住。到老的讨了个小太太后,和二奶奶合不来,老的自己也就搬回老屋,不再在新房子里住。所以如今就只二奶奶守房子。好大栋房子,拿来收庄稼当仓屋用!省上有人来看房子,二奶奶高高兴兴带人楼上楼下打圈子,听人说房子好时,一定和那个老爹一样,会说‘好哪样’。二奶奶人好心好,今年快七十了。大爹口曼,别的学不到,只把过世老爹古怪脾气接过了手,家里人大小全都合不来。这几天听说二奶奶正请了可乐村的木匠做寿材,两副大四合寿木,要好几千中央票子!老夫老妇在生合不来,死后可还得埋在一个坑里。……家里如今已不大成。老当家在时,一共有十二个号口,十二个大管事来来去去都坐轿子,不肯骑马,老爹过去后只剩三个号口。民国十二年土匪看中了这房子,来住了几天,挑去了两担首饰银器,十几担现银元宝,十几担烟土。省里队伍来清乡,打走土匪后,又把剩下的东东西西扫刮搬走。这一来一往,家里也就差不多了。如今想发旺,恐怕要看小的一代去了。……先生,你可当真预备来疏散?房子清爽好住,不会有鬼的!”
从饶舌的马案口里,无意中得到了许多关于这个房子的历史传说,恰恰补足了我所要知道的一切。
我觉得什么都好,最难得的还是和这个房子有密切关系的老主人,完全贴近土地的素朴的心,素朴的人生观。不提别的,单说将近半个世纪生存于这个单纯背景中所有哀乐式样,就简直是一个宝藏,一本值得用三百五十页篇幅来写出的动人故事!我心想,这个房子,因为一种新的变动,会有个新的未来,房东主人在这个未来中,将是一个最动人的角色。
一个月后,我看过的一些房间,就已如我所估想的住下了人。在其他房间中,也住了些别的人。大宅院忽然热闹起来。四五个灶房都升了火,廊下到处牵上了晒衣裳的绳子,小孩子已发现了几个花钵中的蓓蕾,二奶奶也发现了小孩子在悄悄的掐折花朵,人类机心似乎亦已起始在二奶奶衰老生命和几个天真无邪孩子间有了些微影响。后楼几个房间和那两个佛堂,更完全景象一新,一种稀有的清洁,一种年青女人代表青春欢乐的空气。佛堂既作了客厅,且作了工作室,因此壁上的大小乐器,以及这些乐器转入手中时伴同年青歌喉所作成的细碎嘈杂,自然无一不使屋主人感到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