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一来,“我”就重新又成为一个毫无意义的字言,因为很快即完全消失到一些“偶然”的颦笑中和这类颦笑取舍中了。
失去了“我”后却认识了“神”,以及神的庄严。墙壁上一方黄色阳光,庭院里一点花草,蓝天中一粒星子,人人都有机会见到的事事物物,多用平常感情去接近它。对于我,却因为和“偶然”某一时的生命同时嵌入我记忆中印象中,它们的光辉和色泽,就都若有了神性,成为一种神迹了。不仅这些与“偶然”间一时浸入我生命中的东西,含有一种神性,即对于一切自然景物,到我单独默会它们本身的存在和宇宙微妙关系时,也无一不感觉到生命的庄严。一种由生物的美与爱有所启示,在沉静中生长的宗教情绪,无可归纳,我因之一部分生命,竟完全消失在对于一切自然的皈依中。这种简单的情感,很可能是一切生物在生命和谐时所同具的,且必然是比较高级生物所不能少的。然而人若保有这种感情时,却产生了伟大的宗教,或一切形式精美而情感深致的艺术品。对于我呢,我什么也不写,亦不说。我的一切官能似乎在一种崭新教育中,经验了些极纤细微妙的感觉。
我用这种“从深处认识”的情感来写故事,因之产生了《长河》,这个作品的被扣留无从出版,不是偶然了。因为从普通要求来说,对战事描写,是不必要如此向深处掘发的。
我住在一个乡下,因为某种工作,得常常离开了一切人,单独从个宽约七里的田坪通过。若跟随引水道曲折走去,可见到长年活鲜鲜的潺潺流水中,有无数小鱼小虫,随波逐流,芋然自得,各有其生命之理。平流处多生长了一簇簇野生慈菇,箭头形叶片虽比田中生长的较小,开的小白花却很有生气。花朵如水仙,白瓣黄蕊,成一小串,从中心挺起。路旁尚有一丛丛刺蓟科野草,开放翠蓝色小花,比毋忘我草形体尚清雅脱俗,使人眼目明爽,如对无云碧穹。花谢后却结成无数小小刺球果子,便于借重野兽和家犬携带到另一处繁殖。若从其他几条小路上走去,蚕豆和麦田中,照例到处生长线紫色樱草,花朵细碎而妩媚,还带上许多白粉。采摘来时不过半小时即枯萎,正因为生命如此美丽脆弱,更令人感觉生物求生存与繁殖的神性。在那两旁铺满色彩绚丽花朵细小的田塍上,且随时可看到成对的羽毛黑白分明异常清洁的背鸟鸰,见人时微带惊诧,一面飞起一面摇颠着小小长尾,在豆麦田中一起一伏,似乎充满了生命的悦乐。还有那个顶戴大绒冠的戴胜鸟,披负一身杂毛,一对小眼睛骨碌碌的对人痴看,直到来人近身时,方微带匆促展翅飞去。本地秧田照习惯不作他用。除三月时育秧,此外长年都浸在一片浅水里,另外几方小田种上慈菇莲藕的,也常是一片水。不问晴雨这种田中照例有三两只缩肩秃尾白鹭鸶,清癯而寂寞,在泥沼中有所等待,有所寻觅。又有种鸥形水鸟,在田中走动时,肩背毛羽全是一片美丽桃灰色,光滑而带丝网光泽,有时数百成群在空中翻飞游戏,因翅翼下各有一片白,便如一阵光明的星点,在蓝穹下动荡。小村子有一道流水穿过,水面人家土墙边,都用带刺香花作篱笆,带雨含露成簇成串的小白花,常低垂到人头上,得一面撩拨方能通过。树下小河沟中,常有小孩子捉鳅拾蚌,或精赤身子相互浇水取乐。村子中老妇人坐在满是土蜂窠的向阳土墙边取暖,屋角隅可听到有人用大石杵缓缓的捣米声,景物人事相对照,恰成一希奇动人景象。过小村落后又是一片平田,菜花开时,眼中一片黄,鼻底一片香。土路不十分宽,驮麦粉的小马和驮烧酒的小马,与迎面来人擦身过时,赶马押运货物的,却远远的在马后喊“让马”,从不在马前牵马让人。因此行人必照规矩下列田塍上去,等待马走过时再上路。菜花一片黄的平田中,还可见到整齐成行的细枯胡麻,竟像是完全为装饰用,一行一行栽在中间,在瘦小脆弱的本端,开放一朵朵翠蓝色小花,花头略略向下低垂,张着小嘴如铃兰样子,风姿娟秀而明媚,在阳光下如同向小蜂小虫微笑,“来,吻我,这里有蜜!……”
眼目所及都若有神迹在其间,且从这一切都可发现有“偶然”的友谊的笑语和爱情芬芳。
在另一方面,人事上自然也就生长了些看不见的轻微的妒忌,无端的忧虑,有意的间隔,和那种无边无际累人而又闷人的白日梦。尤其是一点眼泪,来自爱怨交缚的一方,一点传说,来自得失未明的一方,就在这种人与人,“偶然”与“偶然”的取舍分际上,我似乎重新接受了一种人生教育。矢来有向或矢来无向,我却一例听之直中所欲中心上某点,不逃避,不掩护。我处在一种极端矛盾情形中,然而到用自己那个心寸来衡量时,却感觉生命实复杂而庄严。尤其是从一个“偶然”的眩目景象中离开,走到平静自然下见到一切时,生命的庄严有时竟完全如一个极虔诚的教徒。谁也想象不到我生命是在一种什么形式下燃烧。即以这个那个“偶然”而言,所知道的似乎就只是一些片断,不完全的一体。
我写了无数篇章,叙述我的感觉或印象,结果却不曾留下。正因为各种试验,都证明它无从用文字保存。或只合保存在生命中,且即同一回事,在人我生命中,意义上也完全不同。
我那点只用自己心寸度量人事得失的方式,不可免要反应到对“偶然”的缺点辨别上。这种细微感觉在普通人我关系上决体会不到,在比较特殊一种情形上,便自然会发生变化。恰如甲状腺在水中的情形,分是即或极端稀少,依然可以测出。在这个问题上,我明白我泛神的思想,即曾经损害到这个或那个“偶然”的幽微感觉是种什么情形。我明知语言行为都无补于事实,便作沉默应付了一些困难,尤其是应付轻微的妒嫉,以及伴同那个人类弱点而来的一点埋怨,一点责难,一点不必要的设计。我全当作“自然”。我自觉已尽了一个朋友所能尽的力,来在友谊上用最纤细感觉接受纤细反应。而且在诚实外还那么谨慎小心,从不曾将“乡下人”的方式,派给一个城中朋友,一切有分际的限制,即所以保护到情感上的安全。然而问题也许就正在此。“你口口声声说是一个乡下人,却从不用乡下人的坦白来说明友谊,却装作绅士。然而在另外一方面,你可能又完全如一个乡下人。”我就用沉默将这种询问所应有的回声,逼回到“偶然”耳中去。于是“偶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