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工人把棺盖挪开,各人皆看到那个破产的遗体了,我们低下头来无话可说。我们有什么可说?棺木里静静地躺着的志摩,载了一顶红顶绒球青缎子瓜皮帽,帽前还嵌了一小方丝料烧成“帽正”,露出一个掩盖不尽的额角,右额角上一个李子大斜洞,这显然是他的致命伤。眼睛是微张的,他不愿意死!鼻子略略发肿。想来是火灼炙的。门牙脱尽,额角上那个小洞,皆可说明是向前猛撞的结果。这就是永远见得生气勃勃,永远不知道有“敌人”的志摩。这就是他?他是那么爱热闹的人,如今却这样一个人躺在这小庙里。安静的躺在这个小而且破的古庙里,让一堆坛坛罐罐包围着的,便是另外一时生龙活虎一般的志摩吗?他知道他在最后一刻,扮了一角什么样稀奇角色!不嫌脏、不怕静,躺到这个地方,受济南市土制香烟缭绕的门外是一条热闹街市,恰如他诗句中的“有市谣围抱”,真是一件任何人也想象不及的事情。他是个不讨厌世界的人,他欢喜这世界上一切光与色。他欢喜各种热闹,现在却离开了这个热闹世界,向另一个寒冷宁静虚无里走去了。年纪还只三十六岁!由于停棺处空间有限,亲友只能分别轮流走近棺侧看看死者。
各人都在一分凄凉沉默里温习死者生前的声音与光彩,想说话说不出口。仿佛知道这件事得用着另一个中年工人来说话了,他一面把棺木盖挪拢一点,一面自言自语的说,“死了,完了,你瞧他多安静。你难受,他并不难受。”接着且告给我们飞机堕地的形式,与死者躺在机中的情形。以及手臂断折的部分,腿膝断折的部分,胁下肋条骨断折的部分。原来这人就是随同陈先生过出事地点装殓志摩的。志摩遗体的洗涤与整理皆由他一手处置。末了他且把一个小篮子里的一角残余的棉袍,一只血污泥泞透湿的袜子,送给我们看。据他说照情形算来,当飞机同山头一撞时,志摩大致即已死去,并不是撞伤后在痛苦中烧死的传闻,那是不可能的。
十一点听人说飞机骨架业已运到车站,转过车站去看飞机时,各处皆找不着,问车站中人也说不明白,因此又回头到福缘庵,前后在棺木前停下来约三个钟头。雨却越下越大,出庙时各人两脚都是从积水中通过的。
一个在铁路局作事朋友,把起运棺柩的篷车业已交涉停妥,上海来电又说下午五点志摩的儿子同他的亲戚张嘉铸可以赶到济南。上海来人若能及时赶到,棺柩就定于当天晚上十一点上车。
正当我们想过中国银行去找寻陈先生时,上海方面的来人已赶到福缘庵,朱经农夫妇也来了。陈先生也来了。烧了些冥楮,各人谈了些关于志摩前几天离上海南京时的种种,天夜下来了。我们各个这时才记起已一整天还不曾吃饭的事情,被邀到一个馆子去吃饭,作东的是济南中国银行行长某先生。吃过了饭,另一方面起柩上车的来报告人案业已准备完全。我同北平来的梁思成等三人急忙赶到车站上去等候,八点半钟棺柩上了车。这列车是十一点后方开行的。南行车上,伴了志摩向南的,有南京来的郭有守,上海来的张嘉铸和张慰慈同志摩的儿子徐积锴。从北平来的几个朋友留下在济南,还预备第二天过飞机出事地点看看的。我因为无相熟住处,当夜十点钟就上了回青岛的火车。在站上,车辆同建筑,一切皆围裹在细雨湿雾里。这一次同志摩见面,真算是最后一次了。我的悲伤或者比其他朋友少一点,就只因为我见到的死亡太多了。我以为志摩智慧方面美丽放光处,死去了是不能再得的,固然十分可惜。但如他那种潇洒与宽容,不拘迂,不俗气,不小气,不势利,以及对于普遍人生万汇百物的热情,人格方面美丽放光处,他既然有许多朋友爱他崇敬他,这些人一定会把那种美丽人格移植到本人行为上来。这些人理解志摩,哀悼志摩,且能学习志摩,一个志摩死去了,这世界不因此有更多的志摩了?
纪念志摩的唯一的方法,应当扩大我们个人的人格,对世界多一分宽容,多一分爱。也就因为这点感觉,志摩死去了三年,我没有写过一句伤悼他的话。志摩人虽死去了,他的做人稀有的精神,应分能够长远活在他的朋友中间,起着良好的影响,我深深相信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