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那纸宣判书,他脑子里只轰鸣着一句话: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是的,命运真是太残酷了。他吃了那么多苦,经了那么多波折磨难,才跌跌撞撞挤进成功人士的行列,有了自己的上市公司,有了香车宝马活色生香的生活。可他在灯红酒绿、觥筹交错间还没醒过神来,命运他老人家就要把这一切都给没收回去了,连老本儿也不给留。
肝癌中后期,字字如冰刀,每天都在切割着他的神经。他一夜一夜地睡不着,人迅速地消瘦下去。
用不了几天,我这盏灯就油尽灯枯。面对前来探望他的亲朋好友,他只有这一句话。众亲朋也不好说什么,陪着他长吁短叹安慰一会儿,红着眼睛就走了。再犟犟不过命啊。他继续昏睡。有几次,他甚至清晰地听到死神来叩门的声音。
有天你死了,你记着,你一定不是病死的,而是被自己吓死的。这话,只有跟他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妻能说得出来。
他一下子被骂醒了:是啊,与其这样躺在家里被自己吓死,倒不如起来做点什么。
重回那个久违的小村看看,是他醒来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
小村很小,在重重叠叠的大山里头。尽管来前他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无论从物质上还是心理上,可当他拄着拐杖站在村头唯一的一条进村的小路上,在暮色中向村子里张望时,眼泪还是刷地一下子流了出来。二十年了,他从当年的毛头小子步入中年,从当年的一穷二白到今天腰缠万贯,村外的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小村竟然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时光在这里似乎静止了。不,小村明显被光阴漂洗得更陈旧了。倚山而建的青石小屋,还是二十年前他初次来这里时的那些草屋,只是那些房屋已经比二十年前更加破烂不堪,还是那条进村的小路,小路看来也少有人走,几乎被路边的荒草吞没了。更让他痛心的是那些从他身边走过的孩子,他们衣衫不整,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看他的眼神,像看外星人。大概,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衣着光鲜的山外人。
二十年前,小村把温暖无私地送给他,却被世界遗忘在文明与进步之外。
“那年我高考落榜,家里又穷,再也复读不起啊。跟着村里人南下打工,不知怎么就迷迷糊糊跟人走散了,一路走到那深山里,最后连累带饿,就晕过去……那时,小村也这么小,这么穷。可当他们听说我的事,全村人集资凑了几百块钱,又派人把我送出山……那是什么?是恩情啊。如果没有当初他们的倾囊相助,哪会有我后来的飞黄腾达……”从小村回来,他的日子里多了一桩新的心事。他跟妻子忆当年,说着说着便常常泪流满面。
他体内的癌细胞应该肆虐得更凶了吧,阵阵疼痛的浪来得更加勤快凶猛。他的时间,也许真的不多了。
当他指挥着大批的人,将水泥砖头沙子运送到小村村口时,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被惊动了。他们倾巢而出,争相跑来观看。你看他,那穿着,一看就是大人物啊。是啊是啊,要是再胖一点就会更有派。看他面相就慈善……二十年过去,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他。他们只当他是上天给他们送来的活菩萨,是来帮他们的。修桥铺路盖学校,盼了多少年才盼来。
进山进村的路都不好,工程进行得很是缓慢。他在小村的日子也越来越多,慢慢地,小村竟成了他的第二个家。很多时候,他离开远在都市的家,也离开公司,在小村里陪着那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同他们一起嚼着粗茶淡饭。筹措资金,备料招工,他在城市和小村之间来回奔波,很少有时间去医院,更没有时间痛苦难过。那时,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在支撑着他前行:他要在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给曾经给予他再生之恩的小村以最好的回报。
没有人知道他是一个癌症晚期病人,也没有人知道他来此处大兴土木的原因。他像一滴露珠,像一棵绿色植物,自然而然融进了那片茫茫的大山里。他们已经将他视为自己身边的一位亲人,视为同他们一样的大山的儿女。
他如愿以偿。当那所漂亮的山村希望小学落成时,距离医生说他的死期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学校落成典礼上,他第一次在村民们面前流下了眼泪,他说:二十多年前,我差一点饿死在这里的大山里,是这里的乡亲们给了我再生的机会。这一次,我回来,只想能为乡亲们尽一点绵薄之力。可我想不到,我的父老乡亲们,你们再一次将我从死神那里抢回来了……
他去医院做检查,结果连医生们都不敢相信,他体内的癌细胞,已经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