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堇与敏的见面上来。
敏觉得自己听说过杰克·凯鲁亚克这个名字,是作家这点也依稀记得,至于什么作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凯鲁亚克、凯鲁亚克……莫不是斯普特尼克?”
堇完全弄不懂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她兀自举着刀叉,思索良久。“斯普特尼克?这斯普特尼克,该是五十年代第一次遨游太空的苏联人造卫星吧?杰克·凯鲁亚克可是美国的小说家哟。年代倒是赶在一起了。”
“所以就是说,当时大概用这个名字称呼那方面的小说家来着,是吧?”说着,敏像触探形状特殊的记忆壶底似的用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地画圆。
“斯普特尼克……?”
“就是那一文学流派的名称。常有什么什么流派吧?对了,就像‘白桦派’(译注:日本近代文学的一个流派,标榜理想主义,影响放大。)似的。”
堇好歹想了起来:“垮掉的一代!”
敏用餐巾轻轻擦了下唇角。“垮掉的一代、斯普特尼克(译注:垮掉的一代(美国的当代文学流派)英语为Beatnik,与Sputnik读音相近(尤其在日语中)。)……我老是记不住这类术语。什么‘建武中兴’(译注:建武为日本醍醐天皇的年号。1333年醍醐天皇一度复辟,史称“建武中兴”。)啦,‘拉巴洛条约’(译注:苏德于1922年签署的秘密条约。)啦,总之都是很早很早以前发生的事吧?”
暗示时间流程般的沉默持续片刻。
“拉巴洛条约?”堇问。
敏莞尔一笑。一种令人眷恋的亲昵的微笑,仿佛时隔好久从某个抽屉深处掏出来的。眯缝眼睛的样子也很动人。随后她伸出手,用细细长长的五指稍稍揉搓一下堇乱蓬蓬的头发,动作非常洒脱自然。受其感染,堇也不由笑了。
自那以来,堇便在心里将敏称为“斯普特尼克恋人”。堇喜爱这句话的韵味。这使她想起莱卡狗,想起悄然划开宇宙黑暗的人造卫星,想起从小小的窗口向外窥看的狗的一对黑亮黑亮的眸子。在那茫无边际的宇宙式孤独中,狗究竟在看什么呢?
提起斯普特尼克,是在赤坂一家高级饭店举行的堇的表妹的婚宴上。并非怎么要好的表妹(莫如说合不来),再说什么婚宴之类对于堇来说简直等于拷问。但那次因为情况特殊,中途未能顺利逃离。她和敏同桌邻座。敏没有多讲什么,只似乎讲了堇的表妹考音乐大学时教过她钢琴,或在什么事上关照过。看上去虽说并无长期密切交往,但她好像有恩惠于表妹。
被敏触摸头发的那一瞬间,堇几乎以条件反射般的快速坠入了恋情之中,如同在广阔的荒原上穿行时突然被中等强度的雷电击中一样。那无疑近乎艺术上的灵感。所以,对方不巧是女性这点当时对于堇来说完全不成问题。
据我所知,堇没有可以称为恋人的朋友。高中时代有过几个男友,但不过是一起看看电影游游泳罢了,我猜想关系都不怎么深入。恒常不变地占据堇大脑大部分空间的,大约惟独想当小说家的激情,任何人都不可能如此强烈地令她心驰神往。纵使她高中时有过性体验,恐怕也不是出于**或爱情,而是文学上的好奇心所使然。
“老实说,我理解不好**那个玩意儿。”有一次(大概是从大学退学前不久,她喝了五杯香蕉代基里,醉得相当厉害),堇以极为难受的样子这样对我坦言,“不理解怎么形成的。你怎么看,对这点?”
“**那东西不是理解的,”我陈述往日稳妥的意见,“只是存在于那里而已。”
结果堇像注视某种以稀有动力运转的机器一样端详了好半天我的脸,而后兴趣尽失似的仰视天花板。交谈至此停止。可能她认为跟我谈这个是对牛弹琴吧。
堇出生于茅崎,家离海边很近,不时有夹沙的风敲打窗玻璃,发出干巴巴的声响。父亲在横滨市内开牙科诊所,人长得非常标致,尤其鼻梁俨然演《白色恐怖》时的格里高利·派克(译注:美国电影演员(1916—)。)。遗憾的是——据本人说道——堇没承袭那鼻形。她弟弟也未承袭。造就那般好看的鼻子的遗传因子躲藏到何处去了呢?堇不时为之纳闷。倘若已埋没在遗传长河的河底,恐怕该称为文化损失才是,毕竟是那么端庄漂亮的鼻子。
理所当然,堇那位格外英俊的父亲在横滨市及其周边地区患有某种牙疾的妇女中间保持着近乎神话的人气。在诊所里他深深拉下帽沿,戴上大号口罩。患者能看到的,只是他的一对眼睛和一副耳朵,尽管如此,仍无法掩饰其美男子风采。标致的鼻梁拔地而起,富有性感地撑起口罩,女患者一瞧见,几乎无一例外地脸泛红晕,一见钟情,频频就医——尽管不属于医疗保险范围。
堇的母亲三十一岁就过早地去世了。心脏有先天性缺陷。母亲死时堇还不到三岁。关于母亲,堇所能记得起来的,只是些微的肌肤味儿。母亲的相片总算有几张存留下来,结婚纪念照和刚生下堇不久的抢拍照。堇抽出老影集,一次又一次看那相片。仅就外表而言,堇的母亲——保守地说来——是个“印象淡薄”的人。身材不高,发型普通,衣着样式匪夷所思,脸上挂着令人不舒服的微笑。若后退几步,简直可以同背后的墙壁合而为一。堇力图把母亲的长相印入脑海,这样就有可能同母亲相会梦中,在梦中握手、交谈。但很难如愿。因为母亲的长相即使记住一次,很快也会忘掉。别说梦中,大白天在同一条路撞上怕也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