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国外生活了几年,回国前想给亲戚朋友买点礼物,便去了名牌折扣店。一些过了季没卖出去的名牌,也就是名牌中的“半老徐娘”,在那里荟萃一堂。其实,我平时买东西是最不讲究牌子的,觉得牌子这东西,一是欺负人穷,二是欺负人傻,而我平生最痛恨被欺负。每次路过名牌店,我都侧目而过,很有点“井水不犯河水”的气概。
但是,给亲戚朋友买东西,总觉得还是应该讲究点品牌,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没有追求,把什么都看透了。把什么都看透之后,就觉得人的很多追求,比如巨大的房子,比如大克拉的钻戒,除了表示虚荣,什么都不是。再仔细想想,把什么都看透,追求的不过是一种智力上的虚荣,还伤害了自己活下去的兴致。所以,附着在物质之上的很多“意义”,就像新娘头上的红盖头,还是不掀开来才好。
以前在国内读研时,和一个朋友合译过一本书,叫《礼物之流》,是一本人类学的书,大意是说:礼物这个东西,本质不是东西,而是意义。礼物的流动也就是意义的流动、秩序的流动,或者说得更严重一些,就是人类关系的流动。没有礼物,人类的生老病死这些事件,和动物的生老病死也就没有了太大区别。
我一向觉得,人类学是一门很有意思的学问,我的看法是,它就是一门从猴子的角度观察人类的学问。比如,作为一个人,对面有个人打着领带朝你走过来,你不会感到奇怪;但是,作为一只猴子,你看见好好一个人,脖子上绑一根绳子,神情肃穆地朝你走来,你肯定会觉得人类真好笑。你会想,人类为了装正经,连脖子上绑一根绳子这种事情都想得出来,还染成各种颜色,印上各种花纹,真有两把刷子。
问题是你不是猴子,你得理解那根绳子上所飘荡的“意义”。
想到这一点,我就更觉得买一些名牌送人是一件事关重大的事情,因为我送给人家的不仅仅是东西,而且是“意义”。从使用价值的角度讲,一条地摊上买的围巾和一条名牌围巾没啥大区别,但是从“意义”的角度讲,给名牌产品付款的那一刻,象征着我对你的重视,也就是你对我的意义。
于是,我就在这里转来转去,寻找价格适中的“意义”。这个“意义”不能重到砸坏我的心脏,但也不能轻到让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意义”们前呼后拥,五颜六色,朝我挤眉弄眼。在它们的勾引下,最后,我买下了一大堆“意义”,其中包括五个钱包、两条围巾、一件衣服、两个挎包、三个装饰品、一双鞋。
后来,我累得气喘吁吁,买不动了,坐在商场旁边的窗台上休息。我拿出纸和笔,统计我买了几样东西,还差几样。我算得很专心,勾勾叉叉打满了一张纸,脚边堆了一座小山似的礼物。
最后结账的时候,收银小姐笑嘻嘻地说:“你买了一大堆东西。”我真想纠正她,不是一大堆东西,是一大堆“意义”。我要把这堆“意义”装进箱子,坐上飞机,带回家,然后打开,一件一件拿出来,一件一件送到人家的手上,听人家的赞叹。到那个时候,我会想,所有这些无聊的名牌,无聊得多么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