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苏菲: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可能已经遇见汉密士了。
如果你还没遇见,我可以先告诉你它是一只狗。不过你不用担心。它是一只性情很温和的狗,智商也比许多人要高得多,而且它从来不会试图假装聪明。
你可能也已经发现,它的名字其实是有意义的。
在希腊神话中,汉密士(Hermes)是为天神送信的使者,也是航海人的神。不过我们现在且不谈这个。更重要的是,从Hermes衍生了Hermetic这个字。它的意思是“隐藏的”或“无法接近的”。从汉密士小心不让我俩见面的这个角度来看,这个名字不是颇为恰当吗?
好了,我们的送信使者终于出场了。不用说,你叫它的名字它就会答应,而且它非常乖。
现在我们还是来谈哲学吧!我们已经完成第一部分了。我曾提到自然派的哲学理论以及人类后来完全摒弃神话式世界观的事。现在我们要谈谈三位伟大的古典派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这三位哲学家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影响了整个欧洲文明。
自然派的哲学家也被称为“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因为他们生在苏格拉底之前。德谟克里特斯虽然死于苏格拉底数年之后,但他所有的想法都属于苏格拉底之前的自然派哲学。无论就时间或空间而言,苏格拉底都代表了一个新的时代。他是第一个在雅典诞生的伟大哲学家,他和他的两位传人都在雅典生活、工作。你也许还记得安纳萨哥拉斯以前也曾经在雅典住过一段时间,但后来因为他宣称太阳只是一块红热的石头而被驱逐出境。苏格拉底的遭遇也好不了多少。
自从苏格拉底之后,雅典成为希腊文化的中心。我们要注意的是,在哲学理论从自然派演变到苏格拉底学说的过程中,哲学课题的性质也有了改变。但在我们谈到苏格拉底之前,先让我们来听一听所谓“诡辩学派”的学说。这一派的哲学家是苏格拉底时代雅典的主流学派。
哲学史就像一出分成许多幕的戏剧。注意,苏菲,现在舞台上的布幕就要升起了。
以人为中心
从大约公元前四五○年左右起,雅典成了希腊王国的文化中心。从此以后,哲学走上了一个新的方向。
自然派的哲学家关切的主题是自然世界的本质,这使得他们在科学史上占了很重要的一席之地。而雅典的哲学家的兴趣主要在个人本身与每个人在社会的地位。当时,一个拥有人民议会与法庭等机构的民主制度正在雅典逐渐成形。
为了使民主能够运作,人民必须接受足够的教育以参与民主的进程。在现代,我们也看到新兴的民主国家如何需要开启民智,当时的雅典人认为,最重要的事就是要精通演说术,也就是说要能够用令人信服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看法。
这时,有一群四处游历的教师与哲学家从希腊各殖民地来到了雅典。他们自称为哲士或智者(Sophists)。Sophist这个字原来指的是一个有智慧而且博学的人(按:一般贬称为诡辩学家)。这些诡辩学家在雅典以教导市民为生。
诡辩学家与自然派哲学家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他们都批评传统的神话。但诡辩学家不屑于从事在他们眼中了无益处的哲学性思考。他们的看法是:虽然哲学问题或许有答案,但人类永远不可能揭开大自然及宇宙之谜。在哲学上,类似这样的看法被称为“怀疑论”。
诡辩学家认为,我们虽然无法知道所有自然之谜的答案,却可以肯定人类必须学习如何共同生活。因此,他们宁愿关心个人在社会中的地位的问题。
诡辩学家普罗塔哥拉斯(约公元前四八五~公元前四一○年)曾说过:“人是衡量一切的尺度。”他的意思是:一件事情是对是错、是好是坏,完全要看它与人类的需求有何关系而定。当有人问他是否相信希腊的诸神时,他答道:“这个问题太复杂,而生命又太短促了。”一个无法确定世上是否有神的人,我们称他为“不可知论者”。
这批诡辩学家多半都是一些游遍各地、见过不同政治制度的人。在他们到过的各个城邦中,无论传统规范或地方法律可能都各不相同。这使得那些诡辩学家不禁质疑哪些事物是与生俱来,而哪些事物又是社会环境造成的。就这样,他们播下了雅典城邦内社会批评的种子。
例如,他们指出,像“天生害羞”这样的说法并不一定成立,因为假使害羞是一种“天生”的性格,那一定是人一出生就有的,是一种出于内在的品格。但是,苏菲,害羞的个性果真是天生的吗?还是由社会环境造成的?对于某个已经游遍世界的人来说,答案应该很简单:害怕展露自己赤裸的身体并非“自然”的,也不是天生的。害羞——或不害羞——最主要还是受到社会规范的制约所致。
你应该想象得到,这批游历四方的诡辩学家宣称,世间没有绝对的是非标准,这种说法在雅典会造成多么激烈的争议。
相反的,苏格拉底则试图证明此类的规范事实上不容置疑,而且是放诸四海皆准的。
苏格拉底是谁?
苏格拉底(公元前四七○~公元前三九九年)也许是整个哲学史上最神秘难解的人物。他从未留下任何文字,但却是对欧洲思想影响最重大的人物之一。而这并不全然是因为他后来戏剧性地结束了生命的缘故。
我们知道苏格拉底生于雅典。他有生之年大半时间都在市中心广场与市场等地与他遇见的人闲谈。他说:“乡野的树木不能教我任何东西。”有时他也会连续好几小时站着思想、发呆。
即使在当时,他也被视为谜样的人物,但他死后很快就被誉为许多哲学学派的始祖。正因为他神秘难解、模棱两可,才使得一些在学说上大相径庭的学派都可以宣称他们是苏格拉底的传人。
我们现在可以确知的是:苏格拉底长得很丑。他肚大、眼凸,有个狮子鼻。但据说他的性情“极为和蔼可亲”,也有人说他是“古今无人能及”的人物。尽管如此,他还是因为他从事的哲学活动而被判处死刑。
我们之所以能够得知苏格拉底的生平,主要是透过柏拉图的著作。柏拉图是苏格拉底的学生,后来也成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
柏拉图曾撰写过几本《对话录》,以类似戏剧对白来讨论哲学,而苏格拉底就是其中的主要人物与代言人。
由于柏拉图在书中是透过苏格拉底之口来阐扬自己的哲学,因此我们无法确定对话录中苏格拉底说的话是否确是苏格拉底本人说的。因此,要区分苏格拉底的学说与柏拉图的哲学并不容易。这也是我们面临其他许多未曾留下撰述的历史人物时遭遇的难题。最典型的例子当然是耶稣了。
我们无法确定当年的耶稣是否讲过马太福音或路加福音上记载的话。同样的,苏格拉底本人究竟说过些什么话,将会一直是历史上的谜团。
不过,苏格拉底的真正面貌其实并不那么重要。因为近两千五百年来对西方思想家产生启发作用的,事实上是柏拉图描绘出来的苏格拉底。
谈话的艺术
苏格拉底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与人谈话时看来并无意要指导别人。事实上他给人的印象是他很想从那些与他谈话的人身上学到一些东西。所以,他并不像传统的学校教师那般讲课,而是与别人进行讨论。
如果他纯粹只是倾听别人说话,那他显然不会成为一个著名的哲学家,也不会被判处死刑。不过,话说回来,他所做的也只不过是提出问题而已,尤其是在刚开始与人谈话时,仿佛他一无所知似的。通常在讨论过程中,他会设法使他的对手承认自己理论上的弱点。最后,到了词穷之际,他们也不得不认清是非与对错。
苏格拉底的母亲是一位产婆。苏格拉底也常说他的谈话艺术就像为人接生一样。产婆本身并不是生孩子的人,她只是帮忙接生而已。同样的,苏格拉底认为他的工作就是帮助人们“生出”正确的思想,因为真正的知识来自内心,而不是得自别人的传授。同时,唯有出自内心的知识,才能使人拥有真正的智慧。
说得更明白些:生小孩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同样的,每一个人只要运用本身的常识,就可以领悟哲学的真理。所谓运用本身的常识就是搜寻自己的内心,运用内心的智慧。
借着假装无知的方式,苏格拉底强迫他所遇见的人们运用本身的常识。这种装傻、装呆的方式,我们称为“苏格拉底式的反讽”。这使得他能够不断揭露人们思想上的弱点。即使在市区广场的中心,他也照做不误。于是,对于某些人而言,与苏格拉底谈话无异于当众出丑并成为众人的笑柄。
因此我们不难理解为何当时的人愈来愈将苏格拉底视为眼中钉,尤其是那些在地方上有头有脸的人。据说,苏格拉底曾说:“雅典就像一匹驽马,而我就是一只不断叮它,让它具有活力的牛蝇。”
“我们是怎样对付牛蝇的?苏菲,你可以告诉我吗?”
神圣的声音
苏格拉底之所以不断地像牛蝇般叮他的同胞,并不是想折磨他们。而是他内心有某种声音让他非如此做不可。他总是说他的心中有“神明指引”。举例说,他不愿伙同众人将他人判处死罪,也不愿打政敌的小报告。这终于使他丧失性命。
在公元前三九九年时,他被控“宣扬新的神明,腐化青年人”。在五百名陪审团员的投票之下,他以些微的票数之差被定罪。
他大可以恳求陪审团手下留情,或至少可以同意离开雅典,借以免于一死。
然而,如果他这样做,他就不是苏格拉底了。问题在于他重视他的良心——与真理——更甚于生命。他向陪审团保证他过去所作所为全是为了国家的福祉。然而他们还是要他服毒。不久,苏格拉底就当着友人的面喝下毒药,结束了生命。
为什么?苏菲,为什么苏格拉底非死不可?两千四百年来人们不断问着这个问题。然而,他并不是历史上唯一坚持不肯妥协,最后落得被定罪处死的人。
我曾经提过的耶稣就是其中之一。事实上,苏格拉底与耶稣之间还有若干极为相似之处。
他们两人都是谜样的人物,即使对于与他们同时代的人也是如此。他们都没有将他们的学说教诲撰写成书,因此我们只好透过他们门徒的描写来认识他们。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两个都是通晓谈话艺术的专家。他们说起话来都充满自信、侃侃而谈,虽然引人入胜,但也可能会得罪别人。此外,他们都相信自己是某一种更高力量的代言人。他们批评各种形式的不公不义与腐败现象,向地方势力挑战,最后并因此丧命。
耶稣与苏格拉底所受的审判显然也有雷同之处。
他们原本都可以求饶,但他们却都觉得如果不成仁取义,就无法完成他们的使命。而由于他们如此从容就义,所以吸引了许多徒众追随,即使在他们死后仍然如此。
我指出这些相似之处并不是说耶稣与苏格拉底相像。我只是要提醒你注意,他们所要传达的信息与他们个人的勇气是密不可分的。
雅典的小丑
苏菲,接下来我们还是要谈苏格拉底。我们刚才已经谈到他所使用的方法,但他的哲学课题又是什么?
苏格拉底与那些诡辩学家生在同一时代。他就像他们一样,比较关心个人与他在社会中的位置,对于大自然的力量较不感兴趣。就像几百年后罗马哲学家西塞罗所说的,苏格拉底“将哲学从天上召唤下来,使它在各地落脚生根,并进入各个家庭,还迫使它审视生命、伦理与善恶”。
不过,苏格拉底有一点与诡辩学派不同,而这点很重要。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智者”,即博学或聪明的人。他也不像诡辩学家一样,为赚钱而教书。不,苏格拉底称自己为“哲学家”,而他也的确是一位真正的哲学家,因为哲学家的英文philo—sopher这个字的意思是“一个爱好智慧的人”。
苏菲,你现在坐得舒服吗?你必须完全了解“智者”与“哲学家”之间的差异,这样我们才能继续上以后的课程。诡辩学家教人道理,并收取学费,而他们所说的道理或多或少都有吹毛求疵的意味。这样的诡辩学家千百年来不知凡几。我指的是所有的学校教师、那些自以为无所不知而以既有的一丁点知识为满足的人,以及那些自夸博学多闻但实际上一无所知的人。你年纪虽小,但或许已经遇见过几位这样的诡辩学家。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则完全不同,事实上他们与诡辩学家正好相反。他们知道实际上自己所知十分有限,这也是为何他们不断追求真知灼见的原因。苏格拉底就是这些稀有人物之一。他知道自己对生命与世界一无所知,并对自己贫乏的知识感到相当懊恼。这点非常重要。
所以说,所谓哲学家就是那些领悟到自己有很多事情并不知道,并因此而感到苦恼的人。就这一方面而言,他们还是比那些自称博学但实际上非常无知的人更聪明。我曾经说过:“最聪明的是明白自己无知的人。”苏格拉底也说:“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一无所知。”
请你记住这句话,因为很难得有人会承认自己无知,即使哲学家也不例外。最重要的是,当众说这句话是很危险的,可能会使你丧命。最具颠覆性的人就是那些提出问题的人,而回答问题则比较不危险。任何一个问题都可能比一千个答案要更具爆炸性。
你是否听说过国王的新衣这个故事?故事中的国王其实浑身一丝不挂,但他的臣民却没有人敢说出真相。这时,一个小孩突然脱口而出:“可是他什么衣服都没穿呀!”苏菲,这个孩子很勇敢,就像苏格拉底一样。苏格拉底也敢于告诉我们人类所知多么有限。哲学家与小孩子的相似性我们已经谈过了。
确切来说,人类面临了许多难解的问题,而我们对这些问题还没有找到满意的答案。因此现在我们面临两种可能:一个是假装拥有所有的知识,借此自欺欺人。另一个则是闭上眼睛,从此不去理会,并放弃一切我们迄今所有的成就。就这方面而言,人类的意见并不一致。人们通常不是太过笃定,就是漠不关心(这两种人都是在兔子的毛皮深处蠕动的虫子)。苏菲,这就像切牌一样。你把黑牌放在一堆,红牌放在一堆,但不时会有小丑牌出现。他们既不是红桃也不是黑桃,既不是红砖也不是梅花。在雅典,苏格拉底就像是小丑一样。他既不笃定也不漠然。他只知道自己一无所知,而这使他非常苦恼。因此他成为一个哲学家,一个孜孜不倦追求真理,永不放弃的人。
据说,一个雅典人问戴尔菲的神谕:“谁是雅典最聪明的人?”神谕回答说:“在所有的凡人中,苏格拉底是最聪明的。”苏格拉底听到这件事时,大为震惊(苏菲,我想他一定曾经放声大笑)。他直接去找城内公认聪明出众的一个人问问题。但是当此人也无法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时,苏格拉底便知道神谕是对的。
苏格拉底认为人类必须为自己的知识奠定巩固的基础,他相信这个基础就是人的理性。由于他对人的理性具有不可动摇的信念,因此他显然是一个理性主义者。
正确的见解导致正确的行动
正如我先前讲过的,苏格拉底声称他受到内心一个神圣声音的指引,同时他的“良心”也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他说:“知善者必能行善。”
他的意思是人只要有正确的见解,就会采取正确的行动。也唯有行所当行的人才能成为一个“有德之人”。我们之所以犯错,是因为我们不知道何者是对的。这是人何以必须不断学习的原因。苏格拉底想为是非对错找出一个清楚明白,而且放诸四海皆准的定义。他与那些诡辩家不同的是,他相信辨别是非的能力就存在于人的理性中,而不存在于社会中。
你也许会认为最后一部分有些太过含糊。让我们这样说好了:苏格拉底认为,人如果违反自己的理性就不会快乐。而那些知道如何找到快乐的人就会遵照自己的理性行事。因此,明白是非者必然不会为恶。因为世间哪有人会想要成为一个不快乐的人?
你怎么想呢?苏菲。如果你一直做一些自己深知不对的事,你还会活得很快乐吗?有很多人撒谎、舞弊、中伤别人,而他们本身也深深明白这些行为是不对或不公平的。你想这些人会快乐吗?
苏菲看完有关苏格拉底的信后,匆匆将信放在饼干盒内便爬出密洞。她想在妈妈买菜回家前进门,以免妈妈啰嗦地盘问她的行踪。再说,苏菲答应要帮妈妈洗碗。
苏菲刚在碗槽里放满水,妈妈就提着两个大袋子,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了。也许是因为这样,妈妈才说:“苏菲,最近你很心不在焉。”
苏菲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脱口就说:“苏格拉底也是这样啊!”
“苏格拉底?”
妈妈睁大眼睛看着她。
“他因此而非死不可,这真是太悲哀了。”苏菲悠悠地说。
“天哪!苏菲,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苏格拉底也是。他只知道自己一无所知,然而他却是雅典最聪明的人。”
妈妈差点说不出话来。最后,她说:“这是你在学校里学到的吗?”
苏菲用力摇摇头,“我们在那儿什么也学不到。教师和哲学家的不同之处在于老师自认为懂得很多,并且强迫我们吸收。哲学家则是与学生一起寻求答案。”
“瞧,现在我们又回到兔子的问题了。苏菲,我要你告诉我你的男朋友究竟是谁。要不然我会认为他脑筋有点问题。”
苏菲转过身来,背对着碗槽,手拿着一块洗碗布指着妈妈:“脑筋有问题的可不是他。不过他喜欢让别人伤一伤脑筋,让他们脱离窠臼。”
“够了!我看他有点目中无人。”
苏菲转回身去。
“他既不是目中无人,也不是目中有人,他只是努力追寻真正的智慧。一个真正的小丑和其他纸牌是大不相同的。”
“你是说小丑吗?”
苏菲点点头。“你有没有想过一副牌里面有很多红心和红砖,也有很多黑桃和梅花,但只有一个小丑。”
“天哪!你看你多会顶嘴。”
“你看你问的什么问题嘛!”
妈妈已经把买来的东西都放好了,于是她拿着报纸走进起居室。苏菲感到,她今天关门的声音比平常都大。
苏菲洗完碗后,就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已经把那条红色的丝巾和积木一起放在衣柜的上层。现在她把丝巾拿了下来,仔细地看。
席德……
雅典……废墟中升起了几栋高楼……
那天傍晚,苏菲的妈妈去拜访一位朋友。她一出门,苏菲立刻下楼,跑到花园中老树篱内的密洞。她在里面发现了一个厚厚的包裹,就放在饼干盒旁。苏菲拆开包裹,里面是一卷录影带。
她跑回屋里。一卷录影带!这次特别不同。哲学家怎会知道她家有录放影机?录影带内又是什么呢?
苏菲将带子放进录影机。电视荧屏出现了一座面积辽阔的城市。当摄影机镜头带人到巴特农神殿时,苏菲知道这座城市一定是雅典。她从前常常看到当地古代废墟的照片。
这卷录影带拍的是真实的情景。一群穿着夏装的游客背着相机在废墟之间走动。其中有一个人好像拿着一块告示牌。又来了。苏菲心想,牌子上面写的可不是“席德”这两个字吗?
一两分钟后,镜头变成一个中年男子的特写。他个子甚为矮小,留着一脸整齐干净的黑胡子,头上戴着一顶蓝扁帽。他看着镜头说:
“欢迎你来到雅典,苏菲。我想你大概已经猜到了,我就是艾伯特。如果你还没猜到,我可以再说一次,那只大兔子仍然可以被魔术师从宇宙的帽子之中拉出来。
“我们现在正站在雅典的高城(Acropolis)。这个字的意思是‘城堡’,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山城’的意思。自从石器时代以来,这里就有人居住。这自然是因为它地理位置特殊的缘故。它的地势高,在盗匪入侵时容易防守。从高城这儿俯瞰,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地中海的一个良港。古代雅典人开始在高地下面的平原发展时,高城被当做城堡和神庙。公元前第四世纪的前半,雅典人对波斯人发动了一场惨烈的战争。公元前四八○年时,波斯国王齐尔克西率兵掠夺了雅典城,并将高城所有的古老木造建筑焚烧净尽。一年后,波斯人被打败,雅典的黄金时代也从此开始。雅典人开始重建高城,规模更大,气象也更雄浑,而且完全作为神庙使用。
“就在这个时期,苏格拉底穿梭在大街小巷与广场上,与雅典人民谈话。他原本可以目睹高城的复兴,并看到我们四周这些雄伟建筑的进展。你瞧,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地方。在我后面,你可以看到世界上最大的神庙巴特农神殿。巴特农的意思是‘处女之地’,是为了崇奉雅典的保护神雅典娜而建造的。这整座宏伟的大理石建筑看不到一条直线。它的四面墙壁都稍微有些弧度,以使整栋建筑看来不致太过沉重。也因此这座神庙虽然硕大无朋,却仍给人轻巧之感,这就是所谓的视觉幻象。神殿所有的柱子都微向内弯,如果继续朝上发展,将可以形成一座一千五百米高的金字塔。神殿内只有一尊十二米高的雅典娜雕像。此处所用的白色大理石是从十六公里以外的一座山上运来的,当年上面还有五彩的图画。”
苏菲的心差一点跳出来。哲学家真的是在跟她说话吗?她只有一次在黑暗中看过他的侧影。他真的就是这位站在雅典高城的男人吗?
他开始沿着神殿的前方走,摄影机也跟着他。他走到台地边缘,指着四周的风景。摄影机把焦点放在高城高地的正下方一座古老的戏院。
“你在那里可以看到古老的酒神剧院。”这位戴着扁帽的老人继续说:“这也许是欧洲最古老的剧院。在苏格拉底时期,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与欧里庇得斯等希腊剧作家写的伟大悲剧就在这儿上演。我以前曾经提到命运凄惨的伊迪帕斯国王。这出悲剧最先就是在这儿上演。不过这里也演喜剧。当时最知名的喜剧作家叫阿里斯多芬。他曾经写过一出恶毒的喜剧,将苏格拉底描写成雅典的一个丑角。在剧院正后方,你可以看到一块当年被演员们用做背景的地方,叫做skēnē,英文的scene(场景)这个字就是由此字衍生的。顺便一提的是,英文theater(剧院、剧场)这个字是源自古希腊文,原意是‘看’。不过,到这里,我们得回头谈谈哲学家了。现在我们要绕过巴特农神殿走下去,经过大门口……”
这个矮小的男人绕过巨大的神殿,经过右边几座较小的神庙。然后他开始沿着两边排列着高大石柱的梯阶走下去。到达高城的最低点时,他走上一座小山丘,用手遥指着雅典的方向:
“我们现在站的这个小山丘是古代雅典的高等法院,也是雅典人审判杀人犯的地方。几百年以后,使徒保罗曾站在此处对雅典人宣扬耶稣基督的教诲。以后我们会谈到他所说的。在左下方,你可以看到雅典古老的市区广场的遗迹,如今除了供奉铁匠与金属工人之神贺斯托思的大神庙之外,只剩下几块大理石了。现在我们继续往下走……”
不久,他出现在这片古废墟中。在荧屏上方,只见高城的雅典娜神殿巍然矗立在天空下。她的哲学教师已经坐在一块大理石上。一两分钟后,他看着摄影机说:
“现在我们正坐在从前雅典的市区广场上。如今这里的景象令人唏嘘,不是吗?但从前这里四周环绕的都是壮丽的神殿、法院和其他政府机构、商店、音乐厅,甚至还有一个大型的体育场。这些建筑物环绕着广场,而广场本身则是一个宽阔开放的空间……整个欧洲的文明都在这个朴实的地方扎下根基。
“今天我们听到的一些字眼,如政治与民主、经济与历史、生物与物理、数学与逻辑、神学与哲学、伦理学与心理学、理论与方法、概念与系统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字眼,最先都是由以这个广场为日常生活中心的一小群人发明的。这里也就是当年苏格拉底花了许多时间与人谈话的广场,那个时候,他可能会抓住一个扛着一瓶橄榄油的奴隶不放,并且问这个倒霉的人一个哲学问题,因为苏格拉底认为奴隶与一般人一样有常识。有时他也会与别人争辩得脸红脖子粗,或与他的学生柏拉图进行一场温和的讨论。想起来,这是多么奇妙的事啊!现代人仍然时常提到‘苏格拉底式’与‘柏拉图式’的哲学,但真正做苏格拉底或柏拉图却是两码子事。”
一时之间,苏菲也觉得这件事想起来真是很奇妙。
不过,她认为,她的哲学老师居然派他那只很不寻常的狗把录影带送到她在花园中的密洞,而现在他本人正在荧屏上对她说话,这件事不是也很奇妙吗?
哲学家从大理石上起身,平静地说道:
“苏菲,我原来只打算到此为止,让你看看高城和古代雅典广场的遗迹就好了。但是现在我还不确定你是否能够想象从前这儿四周的景象是多么壮观……因此我很想……再进一步……当然这是不太寻常的……但我确实想要这么做。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告诉别人吧?不管怎么说,我们看一下就够了……”
他说完后站在那儿静默了好一会儿,眼睛看着摄影机。就在这段时间,废墟中突然升起了几栋高大的建筑。就像魔术一般,所有昔日的建筑又突然再现。高城依旧巍然矗立天际,但不同的是,无论高城或是广场上的屋宇建筑,如今看来都焕然一新,上面镶着金箔,绘着艳丽的色彩。服饰鲜明的人群在广场四周慢慢走着。有人佩着剑,有人头上顶着瓶子,其中有一个人腋下夹着一卷纸草做成的纸。
这时,苏菲看到了她的哲学老师。他还是戴着那顶蓝色的扁帽,只是换了衣裳。如今他穿着一件长及膝盖的黄衫,与其他人没有两样。他走向苏菲,看着镜头说道:
“这样好些了。我们来到了古代的雅典城,我就是希望你能亲自来这儿。你瞧,现在的年代是公元前四○二年,也就是苏格拉底逝世的三年前。我希望你喜欢这次游览,因为我可是费了很大的劲才雇到一个摄影师的……”
苏菲觉得头昏。这个奇怪的人怎么会一下子就到了两千四百年前的雅典?自己怎么可能看到另外一个时代的录影带?古代并没有录影机呀!难道这是电影吗?
然而,那些大理石建筑看起来却是如此逼真。如果他们为了拍片而重建整座雅典广场与高城的话,那光是布景一定就要花一大笔钱。如果这样做,只是为了让苏菲了解雅典昔日的景象,那花费实在是太大了。
戴着蓝扁帽的男人再度抬起头看着苏菲:
“你看到那边廊柱下站的两个男人吗?”
苏菲看到一个年长的男子穿了一件皱巴巴的长衫,一脸乱七八糟的胡子,狮子鼻,目光犀利,两颊丰满。他身旁站了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这就是苏格拉底和他的学生柏拉图,你将亲自与他们见面。”
哲学家走到那两人身旁,取下他的扁帽,说了一些苏菲听不懂的话。苏菲想,那一定是希腊文。然后,他看着摄影机说:
“我告诉他们你是一个挪威女孩,很想见见他们。因此,现在柏拉图会问你一些问题让你思考。不过我们得快点,以免被警卫发现。”
当那位年轻人走向前来,看着摄影机时,苏菲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太阳穴来。
“苏菲,欢迎你到雅典来,”年轻人用一种浓厚的外国腔调轻声地说,“我的名字叫柏拉图。我要让你做四件事。第一,请你想一想,一个面包师傅如何能做五十个一模一样的饼干。其次,你要问自己,为何所有的马都一样。第三,你必须肯定地回答人的灵魂是否不朽。最后请你告诉我们,男人与女人是否一样具有理性。祝你好运。”
然后,电视荧屏上的影像消失了。苏菲将带子转了又转,倒了又倒。不过再也没有任何影像了。
苏菲努力整理自己的思绪。不过她一件事还没想完,第二件事已开始在脑中浮现。
她一开始就知道她的哲学教师与常人不同。不过苏菲认为,他运用这类违反所有自然法则的教学方法也实在是太过分了。
她真的在电视上看到了苏格拉底与柏拉图吗?当然不,这完全不可能。但那看起来又绝对不像是卡通。
苏菲将带子从录影机内取出,拿到楼上房间。她把它放在柜子上层,积木的旁边,然后她就一股脑儿躺下,整个人疲倦不堪。不久就睡着了。
几个小时后,妈妈走进她的房间,轻轻地摇一摇她,说:
“苏菲,你怎么啦?”
“嗯?”
“你衣服都没脱就睡了。”
苏菲睁了睁惺忪的睡眼。
“我到雅典去了。”她含糊地说,之后翻个身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