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四环外五环内有幢建于2010年的写字楼。写字楼的第八层,两年前被一位南方的段姓老板买下,作为其房地产公司的总部。段老板喜欢收集陶瓷精品,放在玻璃罩内,装点于办公区内外。
大堂内的前台小姐姓詹,名芸,二十二三岁,山东蓬莱人,农家女儿,自幼失母,由父亲和奶奶带大。芸没考上大学,只有民办的高级职业学校文凭。她步其父后尘来到北京,这里干一年,那里干半载,所学大众服装设计专业便荒废了。
上班数日,小詹便领教了久坐之辛苦,晚上腰酸背痛,而最难耐的是那份无聊。电话不断,客人纷至,对她反倒成了好事——那时她就可以经常说说话或起身走走了。芸已将几个玻璃罩内、架子之上的东西看够了。她最不想看到的是一个青花瓷胆形瓶,它正对着她,摆在电梯出口右侧,大约为了使来客一出电梯就看得到。玻璃罩内还有纸牌,上写“元青花”三个字。据说,那是段老板花一大笔钱从拍卖行竞拍到的。
韩姐四十几岁了,是公司的清洁工,河北农村人。与芸相比,韩姐的工作有另一种辛苦——她每天来得最早,要将第八层的地整个拖一遍。韩姐拖地拖到接待台那儿,倘办公区没人出入,她就会拄着拖把与芸说上一会儿话。时间一长,她俩就越聊越亲近。
韩姐是个离了婚的女人,她与一个在北京收废品的、和她是河北老乡的二茬子光棍相好多年了。由于她有一个精神受了刺激的女儿,他总是下不了决心与她结为夫妻。
一日,韩姐从办公区清理出几册书,走到大堂,书全掉地上了。芸见其中有本书,要了过去。那是一本简编的《说文解字》,芸如获至宝。韩姐见她喜欢书,问她爱看哪一类。芸说自己没上过大学,知识少,还是想看知识类的。以后韩姐就经常给她捎那一类书,那都是从她相好所收的旧书中选出的。一套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到《论语》《中庸》《大学》等巴掌大的袖珍书,成了芸的最爱。芸读了那类书受益匪浅,久而久之,知识大增。
不知为什么韩姐与相好闹别扭了。她原本住在那男人租的房子里,当晚赌气离开,就没地方住了。芸则与人合租了一间离公司不远的半地下室房间,恰巧那时合租人回老家了,她诚邀韩姐暂住她那里。
两个忘年交女人住在一起后,感情加深了。晚上,通常是韩姐看手机,芸看书。某晚,韩姐看着手机,忽然哭了。芸以为她因与相好闹别扭而难过,却不是。韩姐从手机上看到了一段关于企鹅的视频——小企鹅好不容易长大了,父母该带它下海了;海上还有浮冰,小企鹅在父母的帮助下历尽艰险刚游过浮冰区,却被海豹一口咬住;父母眼看着它被活活吃掉,却爱莫能助。芸听韩姐一讲,自己也伤心落泪了。
“肝胆相照”这个词语用在女人身上,大抵便是双方善良心的相通而已。
半个月后不好的事发生在韩姐身上了——她正擦“元青花”的玻璃罩和架子时,电梯门一开,走出了一对青年男女,他们发现下错了楼层,嘻嘻哈哈地互相责怪、逗贫;韩姐分心地直起了腰,也许由于腿蹲麻了,没站稳,扶了一下架子,架子倒了,玻璃罩碎了,“元青花”也碎了。
办公区有人出来,见状大呼:“清洁工闯祸了!”
转眼办公区跑出来许多人,皆叱责韩姐:“你怎么搞的?”“你赔得起吗?”“等着吃官司吧!”
韩姐奔向了楼梯。芸顿觉不祥,追随而去。
段老板也出现了,所有的人都向他表达惋惜和对韩姐的气恼。段老板却问:“她人呢?”人们一时大眼瞪小眼。“还不快去找人!”人们这才知道最该做的是什么事。
韩姐跑到了一座立交桥上,欲寻短见,幸而有芸紧紧跟随,没使悲剧发生。而公司那边乱了套,四处寻找的人纷纷归来,都说找不到。段老板坐立不安,急得骂人。
那所谓“元青花”只不过是他花三百来元钱从潘家园买的。若因三百来元钱的东西闹出人命,不但自己的虚荣将遭人耻笑,自己也会永远内疚。他焦虑如热锅上的蚂蚁。
后半夜,他不得不报警。
天快亮时,民警在芸的住处找到了她和韩姐。那时韩姐已近崩溃,而芸已对她说了差不多一百遍这样的话:“有我在你身边,你就休想死得成。”
段老板问:“你是怎么劝她的呢?”
“我说,再普通的人的命也是宝贵的,再宝贵的瓷瓶,也不过就是个瓷瓶,怎么能比得上人命宝贵?我相信段老板是懂得这种起码道理的人,绝不会为难你。”
“对、对,我是这样的人!”
“那……你绝不为难她?”
“当然!我还要感谢你呢。她没出事,对公司是莫大的幸运!我听别人说你爱看书,都看什么书?”
第二天,在段老板的办公室,他平易近人地与芸交谈了一个多小时。芸说了自己都看了哪些书后,段老板问她背得出《百家姓》不,芸不但背得滚瓜烂熟,还向段老板讲了段姓的来历。段老板又问了几个姓,芸有问必答。他又请她背《三字经》《千字文》《论语》《孟子》什么的,芸同样张口就背,一点磕绊都没有。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