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教授叫让·海塞斯,听名字,好像是个法裔,但看上去,很像美国人。大块头,大脸盘,大胡子;胡子又浓又密,沿着宽下巴和两个腮帮子疯长,乱七八糟,杂乱无章。那年代的美国,硬汉作家海明威的形象并不比总统罗斯福让人陌生,刚从美国回来的陈家鹄初见海塞斯,以为是见到海明威了。事后他对几个人说:两人的外貌,惊人的相似。
这是陈家鹄上山一周后的事,酷暑正当头,武汉日渐告急,重庆的上空频繁地响起或正确或错误的空袭警报声。海塞斯上山途中,正好遇到空袭警报,耽误了半个小时(敌机没来,是误报),其间他和陪同他上山的陆所长在临时藏身的山崖下玩了几圈纸牌,陆所长输掉了随身带的所有钞票和子弹。海塞斯用赢来的子弹打了一路的山鸡野兔,居然还猎获了一只山鸡。
所以也可以说,海塞斯是和一只半死的山鸡一道来赴任的。
踏着上课的钟声,海塞斯不慌不忙地走进教室,却一言不发,自顾自在讲台上坐下来,且点上一支烟,旁若无人地抽着,用他那犀利、阴鸷的目光冷冷地罩着台下的学员。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的学员都正襟危坐,气氛凝固如冰冻。但在学员与海塞斯之间,似乎又飞奔着一团炽烈的气流,呼呼地从海塞斯的嘴里吐出,灌入每个学员心里,然后反弹于教室的每个角落。这是一场无形的较量,学员们谁也不敢懈怠,生怕一不留神便会被气流烤焦,化成灰烬。
海塞斯就是以这种奇特的方式,沉默的方式,开始上课。沉默中,他闪烁在烟雾后面的两道目光,变得更为犀利、阴鸷,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刚开始,陈家鹄也是和大家一样,很认真又小心翼翼地在乎着海塞斯的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缕烟雾。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他放弃了这种小心和在乎,拔出笔,埋头在笔记本上胡乱抹画起来。
在众人的屏息敛声中,他那随意的举动显得十分扎眼。
连续烧完两支烟,海塞斯摁灭烟头,默默地走下讲台,走到陈家鹄身旁,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陈家鹄。”陈家鹄抬起头,镇定地说。
“你想听听我对你的评价吗?”
“想。”
“你将来不是你们这些同学当中最优秀的,”海塞斯竖起大拇指,又伸出小指头,“就是最差的。”
陈家鹄略略惊讶地望着海塞斯,还想听他说下去,不料他却转身走到了讲台上,在黑板上飞快地写下自己的英文名字。“这是我的名字,让·海塞斯。”海塞斯昂着头,很骄傲地说。随后,他又请大家如法炮制,都上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陈家鹄起身准备上来时,海塞斯拦住他,对他笑笑,“不必了,我已经知道了,你叫陈家鹄。”随后顺手举起粉笔,问大家,“请问这是什么?”
没人回答。
海塞斯指着坐在第一排的赵子刚:“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赵子刚大声说:“教授,这是粉笔,白色的粉笔。”
海塞斯点头:“对,这是粉笔,白色,中国生产。在我正式讲课之前,它就是一支粉笔,材料是石灰粉和黏性材料炭胶水,你,林容容,漂亮的小姐,头发是黑色的,皮肤白皙,如同白玉,与我有天壤之别。你,OK,赵子刚,男,三十五岁左右。你们,人人都一样,都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和固定的属性。但是,我必须要强调,这是在我正式开课之前,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常人的世界,现实的世界。现在……”
海塞斯看看表,报出一个精确的时间,“从现在开始,我的身份是教你们破译密码的老师。这意味着什么?我们已经告别现实世界,走进了一个神奇的变态世界、密码世界!到了这个世界,它——一支粉笔肯定不是一支粉笔,我——海塞斯肯定不是海塞斯,你——林容容肯定不是林容容,你——陈家鹄肯定也不是陈家鹄。包括我们眼前的这一切,黑板肯定不是黑板,桌子肯定不是桌子,窗户肯定不是窗户,包括外面的树木肯定不是树木,房子肯定不是房子,围墙肯定不是围墙,森林肯定不是森林,山谷肯定不是山谷,天空肯定不是天空,老鹰肯定不是老鹰。总之,所有的一切,在变态的密码世界里,都脱离了它原有的关系和属性……”
海塞斯就这样跟学员们见了第一面,上了第一课。他的声音和他所讲的“密码知识”,像一股巨大的气流,拔地而起,把学员们的身体托离了地面,在空中晕晕乎乎地飘荡……他奇特的授课方式让人没齿不忘。他就是国民政府花重金从美国挖来的大破译家。他是黑室遭重创后迎来的第一位主人,同时也在山上兼任教员,每周来授两次课。有了他,黑室又长了翅膀,而且翅膀将越来越硬,因为后继有人了。
二
听话听音,看人看样。海塞斯是委员长请来的菩萨,杜先生也不得不敬他三分。这日午后,杜先生在一号院他的私人办公室里接见了海塞斯,赠国礼郑板桥的画和成都蜀锦各一幅。同时参加接见的人有陆所长和海塞斯的助手阎小夏,后者是海塞斯十年前的学生,学成归国后一直在广东岭南大学任教。此次海塞斯点名要招他做助手,遂特招入黑室,属于特事特办。一个月后海塞斯后悔了,因为他发现十年前令他赏识不已的学生,如今已沦为庸碌之辈,小心眼,势利眼,狗眼(看人低),红眼(病)……身上平添了好多的“眼”,就是没有了十年前那种一针见血的眼力,和一个破译师必备的看云识雾的法眼。时势造英雄,时势也毁人。阎小夏回国,被贫穷和混乱以及岭南浓浓的世俗烟火气毁了。像一块鲜肉被烟火熏腌了,可以日晒雨淋,可以与蚊蝇为伍,貌似强大了,经久耐放了,实际上失去了本身独特的魅力和活力。
海塞斯收下礼物,没有向杜先生道谢,反而得寸进尺,要求更多的东西。“首座必须要给我配备一部测定电台方位的测向仪,两名演算师。为了配合教学,我需要有足够数量的密码学书籍、有关的字典和境内外各种报纸,还要有各种地图。地图的种类越多就越有利于教学,以便熟悉山脉、河流和城镇的名称。还有,有关每日战况简报必须要及时发给我们。另外,我还要了解日军和中国军队里军、师团两级的番号以及它们指挥官的名字。”
陆所长在笔记本上记下他的要求,保证回去一一落实。
“还需要什么?”杜先生问海塞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