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八章)(5)
时间:2020-11-15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高尔基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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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同伴们,有的把手放在衣袋里,有的把手放在宽阔的背脊后面,在他四周围成一个圈子,严肃地凝视着他铜色的脸,盯着他那向空中轻轻挥动着的胳臂,象教堂里的唱诗班一般,神态庄重而又不慌不忙地唱。他们这班人,不管有胡子的或没有胡子的,在这一刹那间,都变得和圣像一样,和圣像一样威严,和圣像一样超越人间。歌象一条大路似的长,也象大路一样平坦广阔而光明。听了这歌声,使人忘掉了一切,忘掉大地上是白昼还是黑夜,自己是孩子还是老人!唱歌人的歌声渐渐消沉下去,这时候就听见那些军马发出悲嘶的声音,它们怀念着辽阔的草原,听见萧萧的秋夜从野地迫近过来的声音。听着,听着,心儿就膨胀起来,充满一种异常的感情,溢腾起对人类、对大地的伟大的无言的爱,好象马上就会炸开来。
我觉得那位瘦小的象铜人一样的哥萨克,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是一个伟大的神话般的比一切人都善良、都高尚的人物。我不能够和他说话,有时他问我什么,我只能幸福地微笑着,嚅嚅嗫嗫说不出话来。我情愿象狗一般顺从,一声不响地跟在他后边跑,只要能够经常瞧见他的影子,能够听见他的歌唱。
有一天,我看见他站在马房角落里,把一只手举到眼前,凝视着戴在指上的一只光滑的银指环。他的美丽的嘴唇在微动着,一撮小小的红髭须在发抖,满脸现出悲痛懊丧的神色。
还有一次,在黑暗的晚上,我带了几只鸟笼子上老干草广场的酒店去。酒店老板非常爱会唱歌的鸟,常常买我的鸟儿。
那哥萨克正坐在屋角炉子和墙壁间的柜台边,身边坐着一个身体比他几乎胖一倍的妇人:她那张圆脸,象上等山羊皮似地发出光彩;她用母亲似的慈祥的眼光,微带惊惧地望着他。他醉了,把伸直的脚在地板上来回磨擦着;大概碰痛了妇人的脚。她身子哆嗦了一下,蹙着眉头低低请求他说:"不要动手动脚呀……"哥萨克把眉毛使劲一竖,立即又无力地垂下了。他热得解开了制服和内衣,露出了脖子。女的把头巾布从头上放到肩头,一双茁壮白嫩的手臂搁在桌边上,指头互相绞扭,绞得泛出红色。我越看他们,越觉得他这个人象是一个在慈爱的母亲面前有过失的儿子。她很柔和地对他叮咛着什么,但他只是不好意思地沉默不语,好象对于正当的指斥,没有可回答的。
他象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突然站起来,胡乱地戴上军帽(几乎盖住了眼睛)用手掌拍了拍它;也不扣上衣服,就向门口走去。女的也就站起来,对酒店主说:"我们马上就回来,库兹米奇……"大家用笑声和嘲谑送他们出去。有人沉厚而严峻地说:"领港员会回来的;他要给她苦头吃了!"
我跟着他俩后面出去。他们在黑暗中走着,离我前面约十步的样子,斜穿过广场,踏着泥泞的道路,向伏尔加河高岸的斜坡走去。我看见女的扶着哥萨克,显出蹒跚的样子。我听见泥浆在他们脚下作响。女的低声恳切地问:"您到什么地方去?喂,到什么地方去?"
虽然那条路并不是我要走的,但我依然踏着泥泞跟上他们。不多一会儿,他俩走上了斜坡的小路,那哥萨克就站下来,离开女的约一步距离;突然打了女的一个耳光,女的吃了一惊,大声喝叫:"啊哟,这是为什么?"
我也吃了一惊,直跑到他们身边。哥萨克横抱着女人的身躯,把她扔到堤栏外边的坡上,自己也跳了下去。两个人扭成黑黑的一团,顺着斜坡草地滚下去。我感得一阵昏眩,愣住了。听见底下有窸窣的声音,有撕破衣服的声音,和哥萨克的吼叫声。女的断断续续地低声吓唬:"我喊了……我要喊了……"她痛苦地哼了一声,声音很大,随后就静寂了。我摸到一块石头丢下去,只听见草沙沙地响。广场那边,酒店的玻璃门砰地一声响,有人啊哟地叫了一声,大概是跌倒了。接着,一切又回复静寂,这是一种使人担心每秒钟都会有什么事要发生的静寂。
坡下现出了一大团白东西。这个白团哽咽着,啜泣着,缓缓地、踉踉跄跄地向上边走来。——我认出就是那个女人。她象一只绵羊一样爬了过来。我看出她上半身完全裸着,吊着两只大xx子,好象变了三张脸。她终于爬到堤栏旁边,在堤栏边上坐下,几乎跟我坐在并排。她理着散乱的头发,好象一只害气肿病的马,呼呼地喘息着。雪白的肉体上沾满了乌黑的泥巴。她哭着,象猫洗脸似的擦着脸上的眼泪。瞥见了我,她就轻轻说:"啊哟,你是谁?快走开,不要脸的!"
惊愕与悲痛的感情,使我呆住了,再也不能动一动。我记起了外祖母妹子的话:"女人是一种魔力,上帝自己也受了夏娃的骗……"这个女人站起来,用衣服的破片掩住了**,赤着脚,急忙忙跑开了。这工夫,哥萨克从坡下爬上来,把白色的破布片向空中摇晃,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倾听着,用快乐的声音说:"达里娅!怎么样?咱们哥萨克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你当我喝醉了吗?没-有,我这是装出来给你看的了……达里娅!"
他昂然站着,说话口齿很清楚,声音中带着嘲笑。他弯下腰,用破布片擦干净自己的靴子,接着又说:"喂,把上衣拿去……达什克!不要装模作样了……"他又大声说了一句侮辱女人的话。
我坐在岩屑堆上,听着他在这夜静中孤零零的耍威风的声音。
广场上的灯火在眼前闪动。右边,黑幢幢的树行中耸立着贵族女子专科学校白色的校舍。哥萨克懒洋洋地胡诌着一连串秽亵的话,挥动着白的破布片,向广场走去,象一场噩梦似的消失了。
斜坡下边的水塔里,排汽管在喘息。坡道上跑过一辆街头四轮马车。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沉闷地顺着斜坡走去,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我没有来得及扔向哥萨克。在胜者格奥尔吉教堂左近,被一个打更的叫住了。他怒冲冲地问我是谁,背上的袋子里是什么东西。
我把哥萨克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他哈哈大笑起来,怒叫道:"有办法!哥萨克人真有两下子;我们哪比得上他们,娘儿们都是母狗……"他笑得前仰后合,可是我已经往前走了。我真不懂,他到底是笑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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