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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第十二章)(3)

时间:2021-01-02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高尔基 点击:


    从杂志的插图上,我知道希腊的京城雅典是世界上非常古老、非常美丽的城市,但雅科夫却怀疑地摇摇头,骂雅典:"人家骗你呀,老弟。没有雅典,只有雅封。不过不是一个城,那是山;山上有修道院,不过如此。叫雅封圣山,有这种画片。刚才说的那老头儿,就买卖这种画片。有一个城叫别尔戈罗德,在多瑙河边上,同雅罗斯拉夫尔或者尼日尼一样。那边的城市并不漂亮,可是村子却不同了!女人也很漂亮,女人有趣得要命!为了一个女人,我差点儿没留在那里。等会儿,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两手使劲擦着那张似乎没有眼睛的脸,硬毛沙沙作声,咽喉深处发出一种笑声,好象一只破了的铃鼓在响:"人是最没记性的东西!那个同我要好的……分手时候她哭了,连我也哭了,真是的……"他开始坦然地、不害臊地教我如何去搞女人。

    我们坐在船艄上,暖和的月夜迎面飘来,在银波的那边,草原的边崖隐约可见,山岗上闪烁着昏黄的灯火,好象被大地俘虏的星星,周围一切都在动荡,不停地索索地动着,过着静默而执拗的生活。在这样可爱的凄然的静寂中,发出沙哑的话声:"有时候,她张开两臂向我扑过来……"雅科夫的话虽然说得粗野,却不肉麻。在话里没有夸张,也没有残忍,只有天真的、多少带一点哀怨的气味。天上的月儿也不害羞地精赤着身子,撩动人心,引起一种哀愁的感觉。使我只是想起好的事,最好的事:玛尔戈王后和真实得令人难以忘怀的诗句:只有歌儿要美,而美却不要歌……我象赶开微微的睡意一样,赶开这种幻想,重新向司炉追问他的经历和见闻。

    "你真怪,"他说。"叫我说什么好呢?我是什么都见过的。

    你问我见过修道院没有?见过呀!那么下等酒馆呢?也见过。

    绅士老爷的生活,庄稼汉的生活,什么都见过。我也大吃大喝过,也饿过肚子……"他好象走在深谷上摇摇晃晃的险桥上一般,慢慢地回想起来:"比方我偷马关在警察局里的时候,我以为我一定会上西伯利亚去了。我听见警长因为新房子里的炉子冒烟正在骂人。

    我就说,老爷,这个我能修好。他劈头喝倒我:住嘴,连最高明的师傅都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说:有时候,羊倌比将军还高明呢。我那时候以为反正是要上西伯利亚去的,对于什么事都很大胆。警长就说:那么你试着修吧,不过,你要是弄得更坏,我要打断你的骨头。两天两夜工夫,我把这件事完全做好了。那警长吃惊了,大声叫:混蛋,木头!你这么高明的工匠,竟去偷马,怎么回事?我说:老爷,这简直是蠢事。他说:真是蠢事,我真有点可怜你。唔,他说可怜我,你瞧,当警察的这种残酷的人,却也可怜起别人来啦……""这又有什么呢?"我问。

    "没有什么,他可怜我,还要怎样呀?"

    "干吗可怜你,你是没有人性的石头呀!"

    雅科夫和善地笑笑:

    "你真怪,你当我是石头吗?石头,你也得可怜它。石头也有它的用处。街道也得用石头铺呀。万物都应当爱惜,没有一样东西是白白存在的。沙子算得什么?沙子上边也会长出小草来……"司炉这一说,我更加明白了:他知道一种我所不理解的东西。

    "你看那厨师怎样?"我问。

    "你说小熊吗?"雅科夫冷淡地说。"对他怎样看?这丝毫没有什么可说的。"

    这是真的,伊凡·伊凡诺维奇是一个很正派完美的人,没有一点可以指摘的。他只有一件事很有趣,他不喜欢司炉,常常骂他,可是却总拉他喝茶。

    有一天,他对雅科夫说:

    "要是现在还有农奴制度,而且叫我做你的主人,象你这种好吃懒做的,我一星期要打你七次!"

    雅科夫认真地说:

    "七次——太多了呀!"

    厨师骂司炉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总是把种种东西给他吃。

    粗暴地塞给他一块,而且说:

    "塞吧!"

    雅科夫慢慢地嚼着,说:

    "托你老的福,长了我不少气力,伊凡·伊凡诺维奇!"

    "懒鬼,你长了气力有什么用处?"

    "什么用处?活得久些呀……"

    "鬼东西,你活着又干什么呢?"

    "鬼也要活着呀,难道说,活着不舒服吗?伊凡·伊凡诺维奇,活着,是快乐的呀……""真是个低能儿!"

    "什么呀?"

    "低-能-儿。"

    "多么怪的字,"雅科夫很诧异,"小熊"就对我说:"请想想咱们流尽血汗,在地狱一样的炉灶跟前把骨头都烤酥了,可你瞧他,这个低能儿却跟猪猡似地大吃大嚼!"

    "这个,各人有各人的口福,"司炉说,嘴里嚼着食物。

    我知道在锅炉门口烧火,要比在灶上工作辛苦得多,热得多,好几次,我在晚上同雅科夫一道尝试过"烧火"的滋味,但为什么他不把自己工作的苦楚告诉给厨师听呢!这是很怪的。不,这个人知道什么特别的事情……任何人,船长、机师长、水手长,谁要高兴都可以骂他;可是很奇怪,为什么却不开除他?司炉们比别人对他好,虽然他们也笑他的饶舌和打牌。我问他们:"雅科夫是好人吗?"

    "雅科夫?没有什么。这是个滥好人。任你怎样对他都可以,就是把一块烧得红红的炭放在他怀里都行……"他在锅炉房做苦工,象马一样能吃,但他却睡得很少。常常一换班,衣服也不换,一身脏汗,就到船后艄去,整晚地同客人们聊天、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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