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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很美(第十一章)(3)

时间:2021-01-21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王朔 点击:


  大一班的张宁生高晋看着我们冷笑,相当不屑地教训我们:别无知了,你们那不叫调戏,还美呐。

  怎么才叫调戏呢?我们这帮小孩走过去虚心向大一班的学长请教。

  那是看——懂吗?张宁生倔傲地说。

  光看看就调戏了?我们嘻嘻笑起来,互相看:我调戏你了。

  要不说你们这些小屁孩什么也不懂呢。张宁生对我们嗤之以鼻,我让你们瞎看了?得挑地方,看不让看的地方。

  看见那边马路牙子上坐着的那个小班阿姨了吗?她里边什么也没穿,我们刚才已经去调戏过她了,现在你们可以去。

  我们假装打打闹闹经过那个阿姨身边,在她面前接二连三跌倒,往她白大褂底下迅速瞄了一眼,飞快爬起来跑了。除了她的两条大腿谁也没看见更多的东西,但都欣喜若狂。那种紧张、略有些羞耻、极怕被人逮住的滋味的确十分刺激,是违反军纪应该产生的感觉。还要强一些,更令人惶恐、欲罢不能,像明知道馒头烫手还要伸手拿,现在我知道那叫犯罪感。

  犯罪感大概和冒险感差不多,都是一种能使人亢奋、有所创造的情绪,都有置常规公理于不顾,舍本逐末的特征。成年人也许能区别这两种东西的界限,而在儿童那里这两样往往是一回事,都给他们循规蹈矩的日常生活带来意外的快乐。

  学会了如何调戏妇女,男孩们乐此不疲,经常像离了拐的断腿人猛地摔倒在女孩子的裙下。

  女孩子们很快知道了男孩子在玩什么把戏,也变得扭捏,躲躲闪闪。那时这还不太令她们反感,毕竟不疼不痒,没什么损失,谁也不认为目光是一种侵犯,只是男孩们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非得她们也显出一副受袭扰的样子。大家都认为这是一种新游戏,谁多想谁才心理不健康,下次就不带她玩了。当男孩像撬狗一样从四面八方向她们悄悄靠近,她们背站背站成一圈,很多人脸上带着微笑期待着,只要某个男孩一弯腰,她们立刻尖叫着大笑着像一群惊飞的麻雀一哄而散。

  有的女孩向阿姨告状:阿姨,男孩调戏我。

  阿姨也说:胡说,这个词怎么能瞎用。

  我们都在“调戏”中找到了乐趣。男孩眼中,女孩子突然变得神秘、富于吸引力,像身藏宝物的小精灵,逮到一个就发大财了。女孩子也在男孩子的追逐下感到自己金贵,像挑酥那么娇脆,削了皮的鸭梨那么水灵。很多女孩都变得自信,自以为是,差不多的都端起架子,嗓门练得倍儿高,倍儿嗲,怎么也没怎么就朝你翻白眼,来一句:讨厌。见到玻璃、白铝、哪怕是一泡尿,凡能照出影儿的都要瞟上一眼,就像谁没瞧见似的。这都是我们捧起来接着给惯坏的。

  最可伶的是谁也不去调戏白给都不要的。

  陈北燕还屁颠屁颠往我跟前凑,跟我说谁长尾巴的事儿。我毫不客气地对她说:一边呆着去,以后少理我。

  陈北燕就拿哀怨的目光瞅我,走到哪儿一回头,准有她一个照面。真让人受不了。我很想去问问张宁生高洋这些专家,她这算不算调戏。

  高洋宣布他要当众画一幅画,主题是陈南燕坐便盆。

  我们嚷给陈南燕听,她朝地上啐了一口咒道:画不像。

  像怎么办?我们问她。

  像就是流氓。陈南燕说。

  于是高洋开始画,我们都围在旁边看。他先画陈南燕侧脸:鼻子、眼睛、嘴巴。几笔下去我们就很惊叹,因为他画得的确很传神,一眼就能认出那正是陈南燕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接着他画她的头发,那一对抓鬏,正是陈南燕平时梳的样子,我们都很佩服高洋,这家伙真是样样精通。他往下画陈南燕的肩膀、胳膊、腰,这都是穿着衣服的,一笔带过。最后,当他画出那道生动的圆弧时,我们都歇斯底里地笑了。

  那个便盆也同样惟妙惟肖,被我们认出来了,是保育院小班用过的,这使画面更加可信、有说服力并引人回味。张宁生举起这张画给陈南燕看,穿戴严实的陈南燕立刻哭了。

  这一哭超出我们的经验,使我们觉得调戏这件事果然不简单,并非一个无伤大雅的游戏,可以使一个骄傲的女孩子当众哭泣。我很激动,曾经出现过的那种犯罪感再次袭上心头。这才叫调戏呢。我隐隐感到触到了一个巨大无名的物体的边沿,它是什么我不清楚,但它的味我已经闻见了。

  雷锋的故事本身很正经,但故事里有一个词令我大为震惊,那是他妈的事,她被地主“强xx”后上了吊。

  强xx——什么意思?我被这词吓坏了。这显然也是一个针对妇女的行为,比“调戏”严重得多,有动手的意思,一动你就活不成,挨上了就只能上吊。这两个字写出来比听上去还要邪恶,那些充满暴力线条和无耻撇撩的笔划,仅仅看一眼就会后脊梁冒凉气,像挨了一拳那么难受。不用问,光这两个字搁在一起就有“狠狠对待”和“又损又缺德”的印象,想必是一种酷刑,但又不许用家伙,像钉竹签、灌辣椒水、坐电椅都是犯规。

  我看着身边这些娇滴滴的女孩,俩手攥拳牙咬得咯咯响想着怎么残酷对待她们:掐她们?咬?使劲掰手指?

  我实在想象不出一个男的怎么能赤手空拳活活逼死一个女的。

  高洋对我们说:那就是调戏完再打她或者打完她又调戏。

  那也不至于吧,我表示怀疑,我在厕所里打过于倩倩,她也就是哭一常我们去问张宁生:你知道吗——怎么强xx?

  张宁生眼望远方,嘴叼草棍儿,一字一顿地说:那一是一要一生一小一孩一的。

  我们当场傻掉,大张着嘴呆在那里,直到张宁生离去,才合拢嘴,立刻觉得嘴干得不行,咽吐沫都没有。

  毫无疑问,他是对的。我们都看过电影《白毛女》,那里那个胖胖的穷人闺女喜儿也是给人强xx的,后来大着肚子推磨,在山里电闪雷鸣的黑夜生下个死孩子。

  那么,高洋思索着转过脸问我,唐阿姨是给谁强xx的?

  是啊,久已没来上班的唐阿姨也有个喜儿那样的大肚子,我们都知道那里装着一个小孩。这孩子很深沉,不吃不喝像个神仙,唐阿姨有时和他说话,从没听见他答腔。

  唐阿姨也像喜儿一样满面愁容,懒于行走,经常一个人坐在窗下,眼中充满忧伤。

  我和高洋分析了半天,张宁生不像,高晋也没哪个胆儿,只能是老院长了,全保育院就他一个大男人,也就他有劲强xx唐阿姨,唐阿姨还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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