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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上去很美(第十四章)(2)

时间:2021-02-2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王朔 点击:


  他用老师用剩的粉笔头在合二为一的课桌上给自己划出一多半,在椅子上也画了一道足可容纳两个大胖子屁股的线。他正告吴迪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许越界,谁也不许碰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在这块宽绰的私入地盘上,他可以歪着、趴着、盘腿坐着,怎么舒服怎么来。吴迪只能挺着、收着、斜着身子以一种遮遮掩掩的姿势写作业,尽管这样写字时仍不免胳膊肘越过边界。方枪枪的乐趣就是等到她正要下笔出其不意撞一下她的肘部,使那个字的笔划突然转折。

  他经常检查吴迪的铅笔盒,把这视为自己的特权,总觉得她的东西比自己的好。

  吴迪有过一块暗绿色像果冻一样半透明的香橡皮,被她视为珍宝,总也舍不得擦,十分精心地让这块橡皮保持着完整和香气四溢。这女孩上课时唯一的小动作就是低头拿着这块橡皮在自己鼻子下悄悄嗅来嗅去,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态。

  趁她陶醉之际,方枪枪会劈手从她鼻前夺去那橡皮,放在自己鼻下使劲闻。橡皮散发的浓郁化学香气使他飘飘欲仙而且不止一次想吃了它。有时他会撮起自己上唇托住那橡皮,表演给幽怨望着他的吴迪看。橡皮滑落下来,他就会和吴迪一起抢那橡皮,两只手噼噼啪啪互相打对方的手背。吴迪抢到了,就把橡皮紧紧攥在手心里,方枪枪拿过那只骨节伶仔的小拳头放在自己大腿上一根一根掰她手指。吴迪的手指像一群滑溜溜的小鱼在他掌心欢蹦乱跳,总也抓不住人家,有时他就牢牢攥住一只停下来听一会儿课,这时吴迪也不动,和他一起安静地听讲,老师转身写黑板,他们又动起来。

  方枪枪急了会掰疼吴迪,吴迪也不出声,一脸严肃和坚忍,那模样会让方枪枪想起小时候的陈北燕,他们同床他掐她时她也是这么一副面孔。吴迪的韧带很长,食指和小指都能反着撅成九十度。方枪枪再往下撅,吴迪的嘴角就会颤抖,眉毛一跳一跳,眼睛变得水汪汪,方枪枪心也就一下软了,放弃争夺松开她。吴迪就会深深低下头,一堂课都在抚摸那只被方枪枪握过的手。

  只有一次她当真哭了。方枪枪抢到橡皮并且把它塞进鼻孔里。她一下呆了,盯着那块沾了鼻涕亮晶晶变成翠绿的橡皮眼泪流出眼眶。这时坐在前面的陈北燕忽然回头大声说:你们别闹了。

  全班视线都集中在他俩身上,朱老师也停止讲课,望着他俩。过了一会儿,朱老师继续讲课,方枪枪和吴迪仍羞红着脸,久久不能从同谋共犯的感受中解脱出来。

  后来,那块绿色的香橡皮不见了。方枪枪走到哪儿吴迪就跟到哪儿,放学回家也一路跟到29号西门,也不哭也不声张,只说一句话:还我。

  方枪枪再三跟她解释:我没拿,真没拿。你都让我闻我还拿它干吗?

  方枪枪掏出自己所有衣兜裤兜,把书包倒光高举双手:你搜我,你搜我行吗?

  吴迪不动,只是重复说:还我。

  朱老师出面解决问题,两个孩子都哭了,都坚持,一个说:拿了。一个说:没拿。

  你一句,我一句,没完没了,显得词汇都很贫乏。方枪枪稍稍变化了一下陈述:你冤枉我了。那位跟着说:我没冤枉。接着又是没完没了的重复。全班同学都逗乐了,一对一跟着学舌:拿了——没拿。你冤枉我了——我没冤枉。好几天大家一见面就是这两句话,几乎成了一年级六班的典故。有一次,朱老师上课前无意问了一句:板擦谁拿了?

  全班立刻一起回答:没拿——你冤枉我了。

  朱老师也不禁莞尔一笑。

  你们也觉得我真拿了吴迪的橡皮?下课时男生聚在一起聊天,方枪枪凑过去试探地替自己辩解,想得到一些同情。

  那你哭什么?马青轻蔑地望着他说,你为什么不打她?

  我打她了,我推她、掐她、我……方枪枪茫然地凝视着远方。

  没看见。马青脸伸到方枪枪脸前轻轻摇动,笑道:那也不叫打。

  你们等着吧,方枪枪掳胳膊挽袖子气势汹汹地说,我这就让你们看。

  一帮男生笑嘻嘻地嘴里喊着:看打架喽。眉飞色舞跟着他来到吴迪座位前。

  吴迪正在和从前面位子回过头的陈北燕对题,不知道一群男生为什么忽然来到自己面前,漠然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那视线并没有落在方枪枪身上,只是一扫而过。方枪枪还是被这平静的目光挡了一下,像夏天街头老太大推的冰棍车掀开棉被那一刹,被一股凉意冰镇了一下。这一犹豫使他的动作中断了,意图也暴露了,一种软弱的情感占了上风,他实在不是这块料:坦然地走到毫无防备的对手面前,冷丁出手,劈面一‘记重拳。尽管这对手只是个女生,一个常受他欺负,根本无还手之力的小姑娘,他还是感到一种畏惧,因蓄意侵犯他人引致自己发生的不安全感。

  这时陈北燕叫起来:你要干吗方枪枪!

  这一叫使方枪枪羞愤难当。强烈的羞耻感使他差不多以为自已是正义的,正义的事业不容耽搁,于是他大义凛然地伸出手,给那坐着的小姑娘光嫩的脸蛋上凶恶的一巴掌。吴迪哭着从座位的另一边跑出去,方枪枪也一下变得敏捷,踩着桌子追上去。

  这一手很老练,很像真正的坏蛋的做法——他迅速伸腿在正交替奔跑的吴迪的两只脚间踢了一下。吴迪张开两手向前扑倒,像一阵乱着的风突然停了,四周安静。她的膝盖手肘都擦破了,一脸土,哭得很不好看。

  方枪枪走过去看,觉得自己终于清白了。听到旁边有男生喷喷赞叹“三王真厉害”,心里很受用,飘飘然,甚或觉得自己真会武了,走回自己座位时架着膀子一副练过的样子。

  朱老师严厉批评了他。吴迪爸爸也到学校来了。那是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模样的军人,可以看出女儿的鼻子、嘴和皮肤遗传自他。

  问题的解决是各打五十大板:打女同学不对;随便怀疑同学拿了自己东西也不对。

  这个爸爸一看也是个懦弱的好好先生。方枪枪向吴迪道歉后,他也要吴迪向方枪枪道歉。我想我应该用“迫使”这个词。吴迪向方枪枪说“对不起”时委屈极了,我无法形容她那时脸上的神态。

  数年以后,方枪枪家搬离29号院,在挪动床时方枪枪看见一块绿色橡皮。他忘了这东西的来历,吴迪也已转学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他以为那是自己的遗物,拣起来闻闻,绿橡皮已经不香了,只有一股呛鼻的尘土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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