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泰族训:禹以夏王,桀以夏亡;汤以殷王,纣以殷亡。非法度不存也,纪纲不张,风俗坏也。三代之法不亡,而世不治者,无三代之智也;六律具存,而莫能听者,无师旷之耳也。故法虽在,必待圣而后治;律虽具,必待耳而后听。故国之所以存者,非以有法也,以有贤人也;其所以亡者,非以无法也,以无贤人也。晋献公欲伐虞,宫之奇存焉,为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而不敢加兵焉。赂以宝玉骏马,宫之奇谏而不听,言而不用,越疆而去,荀息伐之,兵不血刃,抱宝牵马而去。故守不待渠堑而固,攻不待冲降而拔,得贤之与失贤也。故臧武仲以其智存鲁,而天下莫能亡也;璩伯玉以其仁甯卫,而天下莫能危也。《易》曰:“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无人者,非无众庶也,言无圣人以统理之也。民无廉耻,不可治也;非修礼义,廉耻不立。民不知礼义,弗能正也;非崇善废丑,不向礼义。无法不可以为治也;不知礼义,不可以行法。法能杀不孝者,而不能使人为孔、曾之行;法能刑窃盗者,而不能使人为伯夷之廉。孔子弟子七十,养徒三千人,皆入孝出悌,言为文章,行为仪表,教之所成也。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化之所致也。夫刻肌肤,鑱皮革,被创流血,至难也;然越为之,以求荣也。圣王在上,明好恶以示之,经诽誉以导之,亲贤而进之,贱不肖而退之,无被创流血之苦,而有高世尊显之名,民孰不从!
18、泰族训:古者设法而不犯,刑错而不用,非可刑而不刑也;百工维时,庶绩咸熙,礼义修而任贤德也。故举天下之高,以为三公;一国之高,以为九卿;一县之高,以为二十七大夫;一乡之高,以为八十一元士。故智过万人者谓之英,千人者谓之俊,百人者谓之豪,十人者谓之杰。明于天道,察于地理,通于人情。大足以容众,德足以怀远,信足以一异,知足以知变者,人之英也;德足以教化,行足以隐义,仁足以得众,明足以照下者,人之俊也;行足以为仪表,知足以决嫌疑,廉足以分财,信可使守约,作事可法,出言可道者,人之豪也;守职而不废,处义而不比,见难不苟免,见利不苟得者,人之杰也。英、俊、豪、杰,各以小大之材,处其位,得其宜,由本流末,以重制轻,上唱而民和,上动而下随,四海之内,一心同归,背贪鄙而向义理,其于化民也,若风之摇草木,无之而不靡。今使愚教知,使不肖临贤,虽严刑罚,民弗从也。小不能制大,弱不能使强也。
19、泰族训:故圣主者举贤以立功,不肖主举其所与同。文王举太公望、召公奭而王,桓公任管仲、隰朋而霸,此举贤以立功也。夫差用太宰嚭而灭,秦任李斯、赵高而亡,此举所与同。故观其所举,而治乱可见也;察其党与,而贤不肖可论也。夫圣人之屈者,以求伸也;枉者,以求直也;故虽出邪辟之道,行幽昧之途,将欲以直大道,成大功。犹出林之中不得直道,拯溺之人不得不濡足也。伊尹忧天下之不治,调和五味,负鼎俎而行。五就桀,五就汤,将欲以浊为清,以危为宁也。周公股肱周室,辅翼成王,管叔、蔡叔奉公子禄父而欲为乱,周公诛之以定天下,缘不得已也。管子忧周室之卑,诸侯之力征,夷狄伐中国,民不得宁处,故蒙耻辱而不死,将欲以忧夷狄之患,平夷狄之乱也。孔子欲行王道,东西南北七十说而无所偶,故因卫夫人、弥子瑕而欲通其道。此皆欲平险除秽,由冥冥至照照,动于权而统于善者也。
20、泰族训:夫观逐者于其反也,而观行者于其终也。故舜放弟,周公杀兄,犹之为仁也;文公树米,曾子架羊,犹之为知也。当今之世,丑必托善以自为解,邪必蒙正以自为辟。游不论国,仕不择官,行不辟污,曰伊尹之道也;分别争财,亲戚兄弟构怨,骨肉相贼,曰周公之义也;行无廉耻,辱而不死,曰管子之趋也;行货赂,趣势门,立私废公,比周而取容,曰孔子之术也。此使君子小人,纷然淆乱,莫知其是非者也。故百川并流,不注海者不为川谷;趋行蹐驰,不归善者不为君子。故善言归乎可行,善行归乎仁义。田子方、段干木轻爵禄而重其身,不以欲伤生,不以利累形,李克竭股肱之力,领理百官,辑穆万民,使其君生无废事,死无遗忧,此异行而归于善者。张仪、苏秦家无常居,身无定君,约从衡之事,为倾覆之谋,浊乱天下,挠滑诸侯,使百姓不遑启居,或从或横,或合众弱,或辅富强,此异行而归于丑者也。
21、泰族训:故君子之过也,犹日月之蚀,何害于明!小人之可也,犹狗之昼吠,鸱之夜见,何益于善!夫知者不妄发,择善而为之,计义而行之,故事成而功足赖也,身死而名足称也。虽有知能,必以仁义为之本,然后可立也,知能蹐驰,百事并行。圣人一以仁义为之准绳,中之者谓之君子,弗中者谓之小人。君子虽死亡,其名不灭;小人虽得势,其罪不除。使人左据天下之图而右刎喉,愚者不为也,身贵于天下也。死君亲之难,视死若归,义重于身也。天下,大利也,比之身则小;身之重也,比之义则轻;义所全也。《诗》曰:“恺悌君子,求福不回。”言以信义为准绳也。欲成霸王之业者,必得胜者也;能得胜者,必强者也;能强者,必用人力者也;能用人力者,必得人心者也;能得人心者,必自得者也。
22、泰族训:故心者,身之本也;身者,国之本也。未有得己而失人者也,未有失己而得人者也。故为治之本,务在宁民;宁民之本,在于足用;足用之本,在于勿夺时;勿夺时之本,在于省事;省事之本,在于节用;节用之本,在于反性。未有能摇其本而静其末,浊其源而清其流者也。故知性之情者,不务性之所无以为;知命之情者,不忧命之所无奈何。故不高宫室者,非爱木也;不大钟鼎者,非爱金也。直行性命之情,而制度可以为万民仪。
23、泰族训:今目悦五色,口嚼滋味,耳淫五声,七窍交争以害其性,日引邪欲而浇其身夫调和,身弗能治,奈天下何!故自养得其节,则养民得其心矣。所谓有天下者,非谓其履势位,受传籍,称尊号也,言运天下之力,而得天下之心。纣之地,左东海,右流沙,前交趾,后幽都,师起容关,至浦水,士亿有馀万,然皆倒矢而射,傍戟而战。武王左操黄钺,右执白旄以麾之,则瓦解而走,遂土崩而下。纣有南面之名,而无一人之德,此失天下也。故桀、纣不为王,汤、武不为放。周处酆镐之地,方不过百里,而誓纣牧之野,入据殷国,朝成汤之庙,表商容之闾,封比干之墓,解箕子之囚。乃折枹毁鼓,偃五兵,纵牛马,搢笏而朝天下,百姓歌讴而乐之,诸侯执禽而朝之,得民心也。阖闾伐楚,五战入郢,烧高府之粟,破九龙之锺,鞭荆平王之墓,舍昭王之宫,昭王奔随,百姓父兄携幼扶老而随之,乃相率而为致勇之寇,皆方命奋臂而为之斗。当此之时,无将卒以行列之,各致其死,却吴兵,复楚地。灵王作章华之台,发乾溪之役,外内搔动,百姓疲敝,弃疾乘民之怨而立公子比。百姓放臂而去之,饿于乾溪,食莽饮水,枕块而死。楚国山川不变,土地不易,民性不殊,昭王则相率而殉之,灵王则倍畔而去之,得民之与失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