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读书,世界上存在两类人:一类是靠读书谋生、以读书为业的学者,他们可能挂着各种头衔称号,高踞学术的神坛,学富五车,才高八斗,高深莫测;而另一类人,读了不过几本书,最多只能算是读书路上的“流浪汉”,但这类人天性敏感、思路敏捷、热爱生活,会情不自禁地思考人生的种种问题,百折不挠地通过身体力行探索生命的真谛。
上述这两类读书人,你最欣赏哪一类?
如果在遇到尼采之前,我会不假思索地选择前者,因为他们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毫无疑问是读书路上的成功者,而后者不过是路边捡到几枚贝壳就渴望星空的人,俨然没有前者的闲庭信步和胜券在握,他们仅是读书路上的“流浪汉”而已。然而,从尼采的一些疯言快语中,尤其是他关于读书人真实品格的讨论中,我深深地感受到:与学者相比,“流浪汉”或许更为真实和真诚。
尼采认为,一个真正的读书人,不仅是一个具有思想能力的人,更是一个真實的人。在尼采看来,学者可能具备前者但不足于后者的是:真实。当然,学者的产生并不能归咎于个性化,而是当前整个偏重理性科学的教育制度和琐碎分工的产物。“科学在自助时伤了它的仆人,把自己冷漠干枯的性格烙印在了执行者的身上。”为此,尼采在《作为教育家的叔本华》一书中痛惜地指出,学者因为过早地献身于科学,他们的本性遭到扭曲,成了精神上的“驼背”。一个人一旦成了学者,一旦占有一种专门的学问,从此便被这门学问所占有,成了那个专业的牺牲品。
尼采最反对“读死书”。他认为,“学者仅以‘翻’书本为业……最后完全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如果不翻书,他就不思考。当他思考时,他是在对一个刺激做反应——最后他只会做反应了”,结果“成了必须去擦它才能生出火花的‘思想的火柴’”。按照尼采的理解,真正的读书人首先必须是为自己的人生意义去探寻和创造的人(哲学家),这在根本上意味着,真正的读书人必然怀着充盈的、巨大的生命热情,“不断生活在最高问题的风云中和最严重的责任中”,他们的生活“全然不是静观的、局外的、默然的、安全的、客观的”。学者之所以达不到这一境界,就是因为他们同人生处在一种根本的错位关系中,他们漠视、远离、虚度人生。所以尼采断言:“一个学者绝不可能成为一个哲学家。”也正是站在这样一个角度,尼采狂言道:“即使我走我自己的错路,我也仍然走在他们的头顶上。”
当然,尼采之所以如此不待见学者,跟他不愿循规蹈矩、追求独创的个性有很大关系。赫拉克利特说:“一个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运。”许多人终其一生,安居乐业,心安理得地接受环境和时运替他们安排的一切,但像尼采这样拥有躁动不安的灵魂的人,总是在苦苦地追寻着什么,精神上不断地爆发危机。尼采做过十年学者,虽然他的古典语言学素养曾令导师和同事对他刮目相看,甚至一度被赞誉为“莱比锡青年语言学界的偶像”,他却认为这是最枯燥、最乏味的十年。
在尼采晚年写作的《看哪这人》一书中,他不无惋惜地回忆道:“一种焦躁笼罩了我。我知道是刻不容缓反省自己的时候了。我感到惊恐,一下子看清楚自己浪费了多少时间——我以古典语文学为我的全部生存、我的生命,这是多么无益、多么草率。我为这种错误的谦虚而羞愧……”正是这颗躁动不安的心,让他最终选择了流浪,也结束了外人眼里极为荣耀的学者生涯。
就是这个不拘一格、个性张扬的“怪人”,选择了与孤独为伴,把流浪当成家。“我需要孤独,也就是说,需要康复,回归自己,呼吸自由、轻快、活泼的空气……”事实上,尼采创作巅峰期的主要作品,包括《快乐的科学》《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善恶的彼岸》《道德的谱系》《偶像的黄昏》等,无一不是他脱出常规后,在漂泊的生涯中写出来的。对此,雅斯贝尔斯的话颇具总结意义:“尼采一生的主要特色是他的脱出常规的生存。他没有现实生计,没有职业,没有生活圈子。他不结婚,不招门徒和弟子,在人世间不营建自己的事务领域。他离乡背井,到处流浪,似乎在寻找他一直未曾找到的什么。然而,这种脱出常规的生存本身就是本质的东西,是尼采全面哲学活动的方式。”
毋庸置疑,尼采的读书观与他的人生观是一脉相承的。按照周国平先生的说法,尼采的人生哲学可概括为“本能与超越”。很显然,尼采关于读书人首先必须是一个真诚的人的说法,就是贯穿了他“健全的生命本能”的观点,而他关于书籍只是手段以及人必须自我教育、以强力意志发掘创造潜能的观点,更是深深体现了他“生命的本质在于不断自我超越”的超人梦。
毋庸讳言,尼采的话语在常人看来有些偏激,他的这种生活方式乃至思考方式也并非一般人可模仿(或许天才除外),但其关于“尽信书不如无书”“做一个真实的人”,以及充分发掘自我思想潜能的知识观,在今天仍有重要的启示意义,而其阐述的那种至上的读书境界,更令我辈望尘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