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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特别流行念叨原生家庭的影响,几乎每个人都在思考自己成年后内心的黑洞与父母之间的关联。
前段时间我联系上了一个发小。我对她的近况并不了解。从谈话中感觉她很焦虑,尤其是對钱。她经常跟我说,她有房贷;孩子还小;水果又涨价了;两年没去商场买衣服,最多去给孩子买双鞋,300多块钱呢。
起初我以为她收入很低,后来无意中了解到她的家庭收入,绝对已经达到大城市中产阶级水平。
她说:“我也总在反思自己,为什么这么爱钱。主要是因为小时候穷怕了,现在赚钱再多,也不敢乱花。”
她小时候经常听到父母为钱吵架,所以现在结婚以后,从不让爱人知道自己有多少钱,两人经济AA制。尽管有时候不免显得冷漠,但她觉得真实的冷漠比虚伪的温情强。
“你觉得钱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东西?”我问。
“当然。”她回答得很快,然后疑惑地问:“我记得那时候你家也很穷啊?”
其实这个问题,我也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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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们都住在甘肃金昌,父母是大型工矿企业的职工,虽比农村家庭经济情况好一点,但也是家家户户都穷。几乎每家都有两个以上的孩子,我家因为父母都是丧偶再婚的重组家庭,孩子更多。
在发小的不断启发下,我的记忆一点点复苏。我发现,我父母跟她父母最大的不同是,她父母一言不合就哭穷,家里大小事情,只要有不如意、不顺心,就归结为没钱。而印象中,我父母从没在我们面前说过“穷”字。
我妈手巧,带动我大姐,用巧手装点了家里的每一处。手工刺绣的门帘、枕套、电视机罩,勾花的茶杯垫、头巾、外套。还有我们穿的毛衣,是母亲用从旧毛衣上拆下来的线织成的,拼出很好看的图案。前两年看到米兰时装周秀场一件繁复的复古款毛衣,我心里说,这不就是我小时候穿过的那种吗。
物质匮乏并没有妨碍我们一天天长成虚荣的小孩。至今记得童年最闪亮的日子,是有一年儿童节,我跟姐姐穿着小皮凉鞋走在路上。小孩脚长得快,没人舍得给孩子买皮凉鞋。我妈不知道使了什么招数,竟然用爸爸要扔的一双黑皮鞋,加上我们穿破的布鞋的底,制作了两双一片式的牛皮凉鞋。两个小孩一路上迎着叔叔阿姨的赞美与同龄小朋友的羡慕,那是一种富足的感觉。
虚荣是个好东西,当虚荣被满足时,人的自信,以及向善向美的意念,都有了扎根的土壤。
虚荣同时又是一头猛兽,它的胃口是被饿大的。年少时克制欲望的人,成年后内心深处往往有着膨胀的巨大虚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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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是我们学校最时髦的女生,我以穿她的二手衣为荣。她初中开始发育以后,我妈给她做衣服,会刻意把腰收得细细的,选粉色或紫色的布料,夏天的衣服还会在领口做一个蝴蝶结。
二姐还经常把同学的漂亮衣服借回家,我妈当晚就比画着那件衣服,用报纸剪样,大身、领口、袖子,一点点比,一点点剪。第二天早晨,姐姐还衣服。我妈下班顺路就去市场上找合适的布料,经常买回布头,有破损或污渍,很便宜。但成衣以后,破损和污渍都看不到了。最多3天,姐姐就穿着新衣服去上学了,我也美滋滋地穿上她淘汰下来的某件衣服,袖口有蕾丝花边,领口有蝴蝶结。
我总觉得,一辈子没穿过裙子的母亲、喜欢黑白灰的母亲,心里其实住着一个小公主。她以最大的热情,投入满足我与姐姐青春期旺盛的审美需求与虚荣心上。她给我们的审美教育是,美是不需要花费太多钱的,但一定要花费很多的精力与巧思。
成年后,如果不是工作需要,我很少购买奢侈品,也并不觉得背一只名牌包,自己就变得更美、更自信。我心里没有那个“因为有钱,所以美丽”的黑洞。
我父亲的拿手好戏是用最便宜的食材做出最美味的食物。印象最深的是一道名为“酥白肉”的菜,好吃到无法形容。父亲得意扬扬,一直不告诉我们是用什么做的。成年后我才知道,它的原材料是猪油膘,对,就是市场上卖得最便宜的“板儿油”。
有一次,工厂福利社进了一批海鱼。因为运输路途长,鱼不新鲜了,卖得非常便宜。大多数人不敢买,也不知道怎么吃。我爸大手一挥,买了500斤,把家里所有的大盆小罐都拿去腌鱼了。鱼晒干以后,收进储藏室。此后的一年,我家每个星期可以吃一次鱼,这在当时是非常奢侈的。
一个同学来我家做客,对腌鱼赞不绝口,从此认定我家很有钱。上大学以后,有次说起我们小时候都很穷,她说,你家不是啊,经常有鱼有肉的。
鱼是臭鱼,肉是板儿油,但我爸有一双妙手。
妈妈会做衣服,爱臭美;爸爸会做饭,是个吃货。成年以后,我才知道这对于一个家境贫穷的孩子是多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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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说自己的母亲茹志鹃,是上战场扛枪也要在枪筒里插一束野花的人。这就是贫穷时期的审美:不是建立在有钱与奢侈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有心与情趣的基础上。
因为有钱,见过很多好东西,水到渠成地明白要善待自己,这个境界不难达到。而真正难的是无论贫富,都不穷生活,从不把自己对于生活的无知与粗糙,全部归结为“没钱”——这两个字背的锅,已经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