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朝他瞥一眼:“我说吉安你这人就是属鬼的,真吓人!说冒出来就冒出来,鬼似的一点动静也没有。说得好听呢,你是机灵;说得难听呢,什么事都甭想背着你说,背着你做。既然你把话都偷听去了,我也不用再瞒你啥:我屋里的几件东西,我已经叫人搬回洛阳了,不然元庚那混账娶进来一个盗墓贼的闺女,以后少了啥咱也不好说。我的车呢?”说着她一只手抓起了拐杖。
“妈,您要当这么多客人的面走了,元庚的面子往哪儿搁?”淡云说。
“混账东西还要面子?娶杀猪的闺女,哭丧婆的闺女,我都认。非得弄来个掘人祖坟、丧尽阴德的盗墓贼的闺女!她能给张家生龙生凤?生的不就是小盗墓贼?”老太太已经拄着拐杖站起来了。
“老祖宗,您小声点!”淡云笑呵呵地说。
“你寻思院里坐的这些客人不知道女方是谁?你以为他们把她当哪家绸缎庄、银庄的体面小姐?”
大奶奶说:“来,凤儿,快过来给你婆婆磕头,求她别走……”
架着凤儿的两个小伙子用力按她的肩膀,想让她两腿打折,好歹下个跪。凤儿却越按人越直、越高。
“旅长说了,请老太太您千万留下,喜筵马上要开始了!”张副官说。
老太太由大儿媳搀着,拐杖狠狠杵着青磕地面,一面像戏台上老太后退场似的挟风带电地往门口走。
淡云说:“就算您买我个面子……”
“甭劝我,谁劝我我骂谁。还不带她出去?”她拐杖直着出去,几乎戳到凤儿的胸口。“我这脊梁直过阴风!”
李淡云和张副官如释重负。他们知道老太太大致闹完了,下面只等儿子来下个跪,再挨她三五句骂,事情就过去了。
李淡云让两个士兵把凤儿从老太太院子的侧门架出去,穿过一个后花园,就是打扮一新的洞房。洞房在最后一进院子里,一点也听不见车马喧嚣,几棵梨树正打苞,毫无大旱荒年的痕迹。
也不知受什么人指点,赵元庚弄了张洋式大床做婚床。床的上方悬了一顶圆形纱帐,让李淡云和另外几个奶奶都背地笑它是个巨大的“绣花绷子”。这个巨大的绣花绷子垂着粉色西洋纱,底部撒开,中间开了个缝,床头像真的金器,闪的光泽一点不轻薄,上面镶了三块白底板,中间大的一块上是一男一女两个仙子,两边小的上,对称的四个长翅膀的男娃娃,肥嫩粉白,一身的酒窝。
大奶奶李淡云让两个士兵把新人架到纱帐开口处,在她肩上一按。大概是累了,凤儿没有犯倔就坐了下去。但软乎的弹簧床让她大吃一惊,隔着盖头也看出她像小兽落入陷阱似的惊慌了一瞬。
李淡云呵呵地笑起来。“看这鬼床,睡着能解乏?元庚偏要买!还是西洋进口的!”她说着在凤儿边上落了座,又把新人吓一大跳;那床又来了个大幅度沉浮,还嘎咕几声。
“元庚也不来看看咱妹子……”大奶奶淡云拍拍凤儿的大腿。那大腿立刻显出强烈的恶心,猛地架到另一条腿上。
“看看这鞋!”淡云不在意,蹲下来替凤儿脱下了绣鞋,“全是土!”她从床下一溜各色绣鞋里挑了一双大红的,给凤儿往脚上套。凤儿马上蹬开了她的手。
两个架她进来的士兵可没大奶奶那副“能撑船”的肚量,上来就要请凤儿吃家伙。大奶奶给了他们利刀似的一个眼色。
“撒气撒得好!”淡云说。“好好地撒撒气!替我也撒撒!谁出嫁没气啊?我嫁给他的时候比你气大多了!我爹把我的私塾断了……”
淡云又挨着凤儿坐在床沿上,眼睛并不看两个士兵,一只手嫌烦地向他们甩着手腕,撵他们滚蛋,嘴里还是软乎乎的话。
“我到现在气还没撒完呢!二十几年里头,我陪他出过多少次征?他三年一娶、五年一纳;过得好没我啥事儿,老夫少妻一打起来,我还得两头哄!”
她又拍了一下凤儿的大腿。凤儿朝床的一头挪了一下,想躲开她的手,但淡云也跟着挪了一下,大腿和大腿又挤上了。一个亲热;一个戒备。
“嫁进赵家,你我就是姐妹,虽说我这岁数你该叫我大娘。往后我就叫你五妹妹。他也四十出头了,也娶不动了,我看以后顶宠的就是你五妹妹了。”她看看盖头下面一动不动的凤儿,似乎有些被她劝服的意思。
“五妹妹,我知道你有个相好。不怕你笑话,我从小心里也有过人。哪个小闺女不是看戏长大的?不过那梁山伯、祝英台是戏台上的人,真过日子,你找个只会跟你作诗唱曲猜谜的梁山伯咋弄?你也不能让你老父母晚来把他当靠山吧?”
李淡云看见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盖头里滴下来,落在新得闪光漆亮的红缎子百褶裙上。想到自己那个梁山伯了,还是想到自己的老父母了?恐怕想到自己拿簪子扎腕子,要学闯坟的祝英台又没学成,正糟心呢。
“吉安呐!”李淡云朝门外喊道。
张副官并没有应答。大奶奶又喊了一声,他才道了一声“在”。他似乎是在别处听到大奶奶的传唤赶过来的。
“你去把那东西拿来给五妹妹过过目。”
“是。”
张副官五分钟之后回到洞房门口,招呼说东西他拿来了。大奶奶见红盖头被里面的呼吸吹得起伏一下,不动了。显然是凤儿在屏住呼吸等待,想见识“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从大奶奶的声气里也听得出玄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