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天,大雪纷飞的那一天。
“不是妈妈!那不是我家的妈妈!”和子一边哭叫,一边紧紧地抓住我的背脊。这时,我看到了妈妈的眼睛里淌出了一串串的眼泪,
“和子,你这个小傻蛋,那不是你妈妈吗?你不记得了吗?小傻蛋,真是个小傻蛋!”
和子为什么哭喊,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妹妹和子只有三岁,从那一天起,和子就一直寄放在奶奶家里,和妈妈见面,今天是第一天。我强装着笑脸说:“妈妈,和子这小东西怕难为情了呢。”
被烧伤毁容后,妈妈的脸变得面目全非,眼圈、嘴巴周围绷紧的光溜溜的皮肤下,透出又像红又像黑的血色,妈妈侧身时,其右边的耳朵边一点点皮肤上,还保留着妈妈以前漂亮的脸色。
我的妈妈,是在八月六日原子弹爆炸的那一天被烧伤的。
那是一个炎热的早晨。妈妈坐在机动三轮车的副驾驶座上,沿着河堤向广岛方向远去,慈祥、漂亮的妈妈笑着,向我们挥挥手。
想起来了,那个时候,和子这个小东西,在厨房里被一条蜈蚣咬了,正哭哭啼啼,妈妈慌急慌忙地寻找着药,哄着和子,因而耽误了乘火车的时间。
那一天,正轮到我们村子去广岛出派工,规定每一栋房子怎么也得出一个人,这样,我和和子就留在家里了。
刚开始作业的那天,妈妈对我说了这样的话:“柱子上系上绳子,就像拔河一样,一拉,再大的房子,也支撑不住,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房子就倒下了,真是可惜。要是看到自家的房屋就这样倒下了,是不会不痛心的。虽然是进行了这样难受的作业,但回到了家里,看到了自己的家安然无恙,妈妈还是感到很幸福的,”
妈妈真的不是从事拆毁人家房屋作业的那种人,但是,那时日本正发生着战争,没有办法呀!
那一天,也是去拆毁房子,去广岛进行拓宽道路的作业。妈妈那天就去了,拓宽道路是为了防止房子着火时蔓延。然而,这又有什么用呢?一点儿作用也没有。
正在为错过火车发车时间而无助的时候,开往广岛协会的机动三轮车来了,妈妈高高兴兴地乘了上去:“真是太好了!”
妈妈的的确确是这样说的,我也的的确确是这样想的:(好什么呀,要是协会的机动三轮车不经过家门口多好!)
这是不是就是命运呢?总之,那时妈妈是很高兴的、载着妈妈的机动三轮车正行驶在横川大桥上时,吹来了凉爽的河风,妈妈把头伸出了车窗。“太阳开始向脸上靠近,这太阳比平日的太阳大十倍二十倍,就这样一下子,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妈妈是走回家的,傍晚,妈妈回到了家,倒在了厨房的板房前,一动也不能动。妈妈的上衣被撕裂得破破烂烂,脏兮兮的,肩膀和**处都露了出来,全身上下都是黑糊糊的一片灰色。妈妈的脸肿得像地里的大冬瓜一样(真像一个大头鬼)。
我心里乱成一团,急忙去叫奶奶。在昏暗的田埂上,我一边走,一边哭喊。
爸爸从厂里回来了,我的心才静了下来,在妈妈的身旁睡下了。南方的天空,一片通红,整个广岛城在燃烧。
我感到一阵阵凉风吹来,睁开眼睛,看到爸爸正打着团扇,给妈妈和我扇扇子。
“妈妈怎么了?”我一下跳了起来,我看见了妈妈。
“爸,爸爸!”这不是妈妈,这是一只光溜溜的“大冬瓜”!
“那是涂了一层油。”
“疼不疼?”
“我想一定很疼的。”
“妈妈,你真惨啊!”
爸爸侧过身子,轻轻地说:“据说是丢下了一颗新型的炸弹!”
每天都是火热的天。我整整一天在妈妈的身旁,扇着扇子。和子被送到了奶奶家。奶奶来了,为我们做饭,爸爸到厂里上班去了。我能做的,只是用扇子给妈妈扇点凉风。这样一想,我扇扇子的手一点儿也不觉得酸了。
第四天,妈妈的绷带下,钻出了蛆,一扭一扭地在妈妈的皮肤上蠕动(妈妈的皮肤腐烂了)。我把爬来爬去的小虫,捉起来,一条条掐死。
第二天,爸爸带来了一些白闪闪的粉末:“据说对烧伤很有效果的。”
白粉涂在了混合了血、脓和汗水的妈妈腐烂的脸上。
“不要对外说哟,那是人火化后的骨灰!”
傍晚,我呆呆地望着后面川原那里升起的烟云,那是从火化场上冒出的烟云啊。从广岛方向逃过来的人,暂住在学校和邻村的医院里。听人说,这些幸存者还不到半数呢!
那一天,靠近那里进行作业的人,都死了,谁也未能逃回来。
“妈妈的命运还算好的呢!”爸爸这样对我说。我气坏了:“还是好事?妈妈成了这个样子!”
“虽然成了这个样子,可妈妈不是还活着吗?妈妈还活着,那是不幸中的大幸呀!”“有什么可以庆幸的,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