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哲有点无言以对,其实他从父亲老鼠般逃避的眼神上看出,当初的所谓耳水失衡肯定是他妈逃避来美伺候月子的谎言,但是这话怎么对吴非说?吴非妈当初千辛万苦才办下的内退,经济上损失很重,但她们母女什么都没说,吴非后来也没提出什么补偿她妈之类的话,人家是母女亲情,明哲他自己心里清楚。而今他们孩子生好了,父亲却推翻前言又要来美国了。父亲厚着脸皮赖得掉,他可心里明白,换他咽得下这口气?怨不得吴非口口声声拿大道理回绝。可是,他又怎么放心得下父亲待在明成那里?他只有叹息:“我爸他们是自作自受。”心里却知,父亲可以一阵嬉笑过去,为难的是他这个儿子,他现在被孝心与责任心迫成了一只风箱里的老鼠。
吴非也知道,明哲这人传统,重面子重感情,让他说出不让他父亲过来的话,那真是比登天还难。可她总得表明自己的态度吧。不,她还有进一步的态度需要表明,那就是对未来生活的态度。“明哲,我前天跟我们老板提了把宝宝的保险移到我名下的事。但是如果未来……未来……的话,宝宝只有送回国内给妈去养了。唉。”
明哲愣住,为了经济问题,不得不把宝宝送回国内养?那么小孩子与父母生离死别,他如何忍心?吴非又得受多大委屈?她当初就是舍不得孩子才咬牙自己养,不让她母亲带回去的,可他却要把父亲扛过来替换宝宝。这笔账又该怎么算?可是,答应父亲那边的话已是泼水难收,难道他现在打电话给明成,说让爸暂缓来美?而且,老父那一头颤抖的花白的头发呵……
明哲闷了半天才道:“非非,公司裁员未必会轮到我头上,这不还没公布呢。”
吴非叹气:“今时不比以往,IT人才已经不是香饽饽。你看我们医院,早我几年进门的人,一来就拿六万年薪,还合同约定年年涨工资,到我找工作时候,才四万多年薪,合同也没那么优惠,还多少人抢着要。如今的老板都是一副腔调,你不做,行,好多人排队等着呢。这种时候,得夹着尾巴做人,而不是任性。”
明哲知道吴非说的是他不管眼下职业危机还赶着回家的事。但事情做都已经做了,而且,冲明成和明玉的对立,他能不回去吗?只有现在弥补了。而且,回去后看到,明成不足托付,明玉不能托付,他作为长子,将父亲的下半辈子挑到他肩上,那是义不容辞也无可奈何的事,为此他有必要忍受委屈。但是他现在不得不考虑到,凭父亲的退休工资,足以在家里过得丰衣足食,但是如果来美国……不,他得先确定一下他的工作。
明哲问吴非要了手机,给一个华裔同事电话,那人与他在同一楼层,同一部门。但是手机接通,那边一直没人接。明哲只有挂断电话,心中已知有些反常了。他们这些人,都是随时开着手机,也恨不得开着电脑等待公司召唤的。开机而无人接,后面说明的可能性太多。
紧张,和未知,让明哲紧紧捏着吴非的手机,像表忠心一样地贴在胸口。吴非瞥他一眼,没吱声,但心里也是突突地跳,虽然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但最坏结果步步逼近的时候,谁都无法做到坦然接受。她这时候不知道怎么安慰明哲,她自己心里也一团乱,考虑到未来真正少了一份收入的生活,那种像四肢去其二的生活,她连方向盘都有点扶不稳。她很想在路边停下车好好缓解心跳,但是没办法,宝宝等着去接。这人啊,怎么有那么多不得不做的事啊。
车子在沉默中飞驰出去很远,忽然一声手机铃声传入。原来是刚才没接电话的明哲的同事。但是那位同事带来的消息虽把明哲心中担忧多日的阴霾一把抓走,换来的不是和风丽日,却是阴风阵阵的黑洞。原来,就在昨天,公司宣布把整个研发部门裁了,以后,技术工作以外包或者在人工费用低廉地区设立新的研发机构代替。
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所有侥幸的念头都湮灭,现实的无情就在于,它能坏到比你设想的更坏,永无止境。
看着丈夫握着手机的手颓然垂下,吴非不用问都能知道结果。她将车开得跌跌撞撞地接了宝宝,但是宝宝即使坐在后面也能体会到车厢里弥漫着的阴郁低沉,她一上来就哭了,哭得撕心裂肺,明哲怎么哄都不肯止声。吴非终于也忍不住,将车拐到一边停下,趴在方向盘上流泪。
明哲也终于无力再开腔诱哄宝宝,他何尝不累。母亲猝死,工作丧失,生活无着,把他一个做男人的底气彻底抽空,现在他心中只有满满的无力感。以往如火警般重要的宝宝哭声仿佛很是遥远,明哲置若罔闻地将脸耷拉向另一边,对着黑洞洞的窗外,两眼也满是空洞。
不幸中有大幸,因为明哲失去工作,吴非获得老板的极大同情。都是女人,遇到共同的有关孩子的话题时候,很容易心灵相通。宝宝的保险以最快速度转移到吴非名下,没有平日里人事工作的拖拉。但吴非并不以为喜,明哲最近一直没有表态说拒绝父亲来美,如果他父亲过来,即使宝宝有了完善的保险又能如何?她一人的工资养不活四口,宝宝只有送到她父母家里。吴非很想操刀子逼明哲打越洋电话拒绝,但是面对失业后焦头烂额的明哲,她只会叹息。
明哲也是无奈地叹息,他觉得这些都是他无能造成。这两天,他几乎是憋着一口气,机械似的回公司办理手续,同时上网遍找招聘广告,开始拉网般散发简历。总算,有失业救济,有公司的补偿,生活并无太大变化。但是,在心里,明哲已经将此视为极大打击了。他一路顺风顺水,当年还宁舍保送非要自己考入清华,以示自己能力。而后毕业工作,那时也是单位捧着合同找上门来,主动邀请他加入。他以前从没想过会有失业的一天,即使公司整体裁员并不是他的错,他还是无法从裁员的打击中自拔出来。
有时候他真不敢回家,他做人如此失败,可这个时候吴非却对他那么好,比以往更加辛苦地包揽了家务,变着法子做出美味佳肴打开他无力的胃口。当他独坐烦闷的时候,吴非会走到他身边,将他的头抱进怀里,轻轻抚摸他的鬓角耳朵,让他的心得以平静。他觉得他有愧于吴非对他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