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席话让他顿悟,既然躲不了外界纷扰,那就走一条“自珍”的路。有她温暖相伴,他“化泪为苦学”,在艰苦环境下坚持研究并完成了数十万字的著述,其中《髹饰录解说》成为学术研究的里程碑。后来,他被下放至湖北咸宁干校,她则被分去天津静海。几天后,她收到他寄来的一把小小的扫帚,他的心意,她明白,“敝帚者,自珍也”,那是他们的约定。
凭着“自珍”精神,他们“携手登阜丘,叠石不能阻”。熬过黑暗的日子时,他已年逾花甲、两鬓初霜。时不我待,但蹉跎的岁月要补回来,于是他投身对古典家具的研究,一边往家里买“破桌子”“烂板凳”,一边撰写著作。他搞收藏需要钱,她只好把生活一俭再俭;居住环境差,房屋经常漏雨,好几年不做一件新衣服,她却毫无怨言;小院被挤占,他的“破烂”只好堆在家里,以致日常用品都无处安放,她佯装抱怨说“累得腰酸背痛却连个软沙发椅都没得坐,家里全是红木凳”,可她的话里分明是掩藏不住的骄傲与欣赏。志同道合,甘苦与共,物质虽贫乏,精神却无比丰盈。
她也是他的得力助手。写《明式家具研究》时,他想不出该怎样形容概括明式家具的八处硬伤,她提议用“八病”,言简意赅、一语中的,他欣然采纳。书中需要把器物改成线图,以便读者对家具的纵横结构、阴阳榫卯一目了然。可是,不管是美院的高才生还是家具厂的绘图师,所绘都不能令他满意。眼见他为此事焦急失眠,不懂家具的她自告奋勇,从头学起,不论严寒酷暑,日夜伏在案桌上绘图,而那时,她也是花甲老人了。
“不惜金針度与人”,千幅精密、细致的线图终于完成,一部宏著,二人合力,历时七八年。《明式家具研究》出版后,惊动了世界各国的博物馆,被称为“巧夺天工的家具《圣经》”。没有人相信,书中的线图出自一位从未拿过制图笔,也不了解家具构造的女士之手,连中国某著名画家都由衷赞叹:“袁荃猷竟能将各种不同的榫头结构画成极为精确的立体透视图,真使我这个画家瞠目结舌,佩服得五体投地。”
四
随着名气增大,慕名来买他收藏的家具的人越来越多,她对他说:“物之去留,不计其值,重要在于有圆满合理的归宿。”尽管生活条件艰苦,但她与他心灵相通——那些宝贝,他们想捐给博物馆。最终,这些藏品都如愿被运进上海博物馆。
之后,他又为传统民俗著书立说,她帮他配图、校对、誊清、寻找注解,《说葫芦》里的葫芦造型图,《北京鸽哨》里种类各异的鸽哨图,无一不是出自她的笔下。当他因忙于校对,有一日左眼突然失明时,她担心他用眼过度,几乎接过了他全部的工作。20多年间,他出版了近40部著作,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他瑰丽壮观的学术传奇。
对他一生的追求,她给予的都是欣赏与支持,他80岁生日时,擅长刻纸的她精心为他制作了一幅《大树图》,大树上果实累累,既有髹饰、家具、竹刻这样的大学问,也有葫芦、鸽哨、秋虫这样的小民俗,他的平生所好和成就都被她传神地表现出来。知他者,唯她也。
她的刻纸作品也引起出版社的注意,有人希望为她编一本刻纸集。在他的鼓励下,80高龄的她终于有机会重拾自己的爱好,小院花草、旧日情景在游刃间一一浮现。每幅刻纸,她都配上一段文字,一本《游刃集》顺利出版,也可以说这是他们的人生记录。正如她在前言中所写:“一花一草总关情,几多欢乐,几多辛酸,尽在其中。”书出版时,他亲自题诗作序,牵手近60载,浓情从未减。这一生,足够圆满。2003年,她因病辞世。她走后,他悲痛自责,在14首《告荃猷》中字字愧悔:“我病累君病,我愈君不起。知君不我怨,我痛无时已。”
她走后,再没人为他抚琴,也没人陪他欣赏把玩,他将收藏的文物悉数拍卖,只留下那只一同买菜、捡落叶的双梁筐,回想以前“提筐双弯梁,并行各挈一”,期待将来“待置两穴间,生死永相匹”。2009年11月,王世襄去世。虽然大半生坎坷,然而他说:“我的一生过得很幸福,因为有荃荃相伴。”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