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210年)初冬,曹丕跟随父亲和他的僚属登上刚刚筑好的铜雀台。父亲命儿子们作诗赋赞美这高大宽广的楼台。曹丕自觉写得不错,刚准备献上自己的作品,弟弟曹植的《登台赋》已经在父亲手中了。父亲看了半天,按捺住惊叹,板着脸转头问曹植:“你这是抄别人的吗?”
“言出为论,下笔成章。父亲不信我,可以随便再定题目,我再写就是了!”曹丕这个十九岁的弟弟,穿着朴素,却有一种遮不住的少年意气。
他依然镇定地坐着,甚至能够附和对曹植才华的赞美,但在他的心里,另一个更清醒的曹丕坐在四面漏风的高台上,感到阵阵发冷。那是一种对自己深深的失望。
“言出为论,下笔成章”也是他的理想。他自觉天赋很高,也为此付出许多。
这年曹丕二十四岁。
二十四年前,他出生时也是一个冬天。那是父亲拒绝东郡太守任命的第二年,在老家谯县每天打猎读书。当他出生时,父亲很兴奋,给他起名字叫曹丕。“丕”是伟大的意思,代表着父亲对这个孩子骄傲的祝愿:要做伟大的人。
曹操常常抽查孩子读书,还专门教育他说,人年少好学,容易学进去,长大了就容易忘记。在父亲的精心教导下,曹丕八岁能作文,读过古今经传、诸子百家。
但天下不太平,日子不好过。曹丕六岁就会射箭,八岁就能骑射。十岁的时候,曹操遭遇了张绣先投降后反叛的大失败,从宛城仓促逃亡。曹丕的大哥曹昂死在了这次反叛中,曹丕凭借自己的骑射功夫逃了出来。
动荡的时代,学习与成长都像是偷来的。直到建安十年(205年),曹操彻底打败袁绍的残存势力,他们才过上安定一些的日子。这时候,曹丕想,他可以多花一些时间在他的专著《典论》上,还可以与文友们切磋诗赋,整理一些自己往日的文集。
但现实是残酷的。曹植在辞赋上的才华、他所能取得的成就,恐怕就是曹丕最深切的“求不得”。曹植想要的,甚至不用开口,便有老天与宠爱他的父亲巴巴儿地送到他的眼前。而曹丕,他必须长久地在“想要”与“得到”之间挣扎。他很欣赏荀彧的大儿子荀恽,但是人家更喜欢曹植;难得他跟建安七子中刘桢的关系不错,连老婆被人很没有礼貌地瞪着眼睛瞧了也没有怪罪,但是父亲曹操觉得这样不成体统,于是把他的好朋友刘桢教训之后调转成了曹植的僚属;他想得到大儒邢颙为辅佐,父亲却又把邢颙安排给了弟弟。
如果说他也有别人不能企及的天赋,那就是一种对人生过于清醒的认知——人生就是这样:你努力向山顶攀登,却总有意外发生,最后也许停留在半山腰,或是坠入山谷。你以为自己无辜,却总有人憎恨你。
所以,在每一个秋风萧瑟、草木摇落的深夜,当叶露开始凝结的时候,他总是在庭院里一遍一遍地徘徊。这时候他写的诗,记录了他的每一次失眠。有乐府,也有中国最早的七言诗《燕歌行》。在《杂诗》里,他写秋夜“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写失眠的自己“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也写在人声渐歇的深夜里,他周围的世界——“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
在这样对人生的失望里,他依然能自我克制,更愿意用努力去弥补才华的不足。建安十六年(211年),曹植被封为平原侯,得到五千户的封邑。“建安七子”之中的刘桢、应玚都成了他侯府的属官,德高望重的邢颙成了他的家臣,曹操甚至向天下征集有德、有才之人作为曹植的属官。像是一个大家族,曹植已经分到了他的那部分家产,但曹丕没有——没有封侯,没有封邑,只有主管替补官员选举的五官中郎将,做着父亲的助手——丞相副,帮曹操处理公务。曹操带着曹植,征讨四方。曹植跟着曹操一路北征,也一路写着他被传颂的诗篇。
曹丕被留在邺城,他努力做一个踏实可靠的儿子,当父亲对他的努力毫无表示的时候,他依然内心焦虑。不敢给父亲表现,只有写文章,给好友们写信,从各种角度去阐释自己,在时代战乱频仍的冷酷与自己的不能成就之间,他对命运表现出最清醒的失望。
建安二十二年(217年),在喜爱与信赖、才华与可靠之间,曹操终于做出选择:曹丕成为太子。曹丕那天终于忍不住,抱着曹操的臣属辛毗笑着说:“辛君辛君,你知道我有多高兴?”
但他没有高兴太久。建安二十二年,发生了大瘟疫。这一年,那些曾经陪伴他的文友,徐干、陈琳、应玚、刘桢,都死了。作为前途大好的魏王太子,曹丕终于可以不用掩藏他对于命运的悲观。他给王朗写信说,“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
曹丕登基为皇帝的第三年冬天,他颁布了一道“终制”,对自己死后的陵墓做了一番安排。以前的皇帝,总想着要长生不死,传国玉玺上刻着“既寿永昌”,好像如此,他们的国家就能百代千代无穷无尽地传承下去。而曹丕,带着一脸冷笑说了一句——醒醒,别做梦了。
他有多相信死亡与朽坏不可避免的到来,就有多痴迷于文字的不朽。他写了一部论文集子《典论》,还组织一帮人编了一套叫《列异》的鬼故事。不过,最让他耿耿于怀的,依然是在建安二十二年邺城的大瘟疫里陆续凋零的那些天才文友。他怀念他们一起游园的美好过去。他们设弹棋、戏六博,挤挤攘攘坐着一辆车,在轮子哐当哐当地滚动间无话不谈。在花园里,浮瓜沉李,从早到晚,直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