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寒枫哼了一声,续道:“那狗官和家丁去后,我哥哥叫酒楼的掌柜来,说道一应打坏的桌椅器皿,都由他赔,那老贼的酒钱也算在我们帐上。那老贼笑道道谢。我哥哥邀他过来一同喝酒。那老贼低声道:‘久慕松枫贤乔梓的英名,幸会,幸会。’我和哥哥都是一惊,心想原来他早知道了我们的来历,我们却不知他是谁。我哥哥道:‘惭愧得紧,请问老爷子尊姓大名。’那老贼笑道:‘在下徐天川,一时沉不住气,在贤乔梓跟前班门弄斧,可真见笑了。’那是我们还不知道徐天川是什么来头,但想他殴打狗官,自然跟我们是同一条路上的。这狗官倘若不挨这顿饱打,我兄弟俩一样也要痛打他一顿。我们三人喝酒闲谈,倒也十分相投,酒楼之中不便深谈,便邀他到这里来吃饭。”樊纲“哦”了一声,道:“原来徐三哥到了这里,是在府上动起手来了?”白寒枫道:“谁说在这里动手了?在我们家里,怎能跟客人过招,那不是欺侮人么?”玄贞点头道:“白氏兄弟英风侠骨,这种事是决计不做的。”
白寒枫听他接连称赞自己,终于向他点点头,以示谢意,说道:“我兄弟将老贼请到这里,恭请相待,问起他怎么认得我兄弟。他也不再隐瞒,说道自己是天地会的,我兄弟来北京之时,他天地会已得到讯息,原是想跟我兄弟交朋友。他在酒楼上殴打狗官,一来是痛恨吴三硅,二来是为了要和我兄弟结交。这老贼能说会道,哄得我兄弟还当他个好人。后来说到反清复明之时,三个人,不两个人一只狗,越说越投机……”韦小宝接口道:“两个人和一只狗越说越投机,倒也希奇。”
众人忍不住好笑,只是碍着白寒枫的面子,不敢笑出声来。
白寒枫大怒,喝道:“你这小鬼,胡说八道!”樊纲道:“白二侠,这位韦香主年纪虽轻,却是敝会青木堂的香主,敝会上下,对他都是十分尊敬的。”白寒枫道:“香主便怎么样?”苏冈岔开话头,说道:“我白兄弟心伤兄长亡故,说话有些气急,各位请勿介意。韦香主,你包涵些。”他想天地会的香主身份非同小可,白寒枫直斥为“小鬼”,终究理亏。
白寒枫也非蠢人,一点便透,眼光不再与韦小宝相触,说道:“后来我们三个……”韦小宝道:“不,两个人,一只狗。”白寒枫怒喝:“你……你……”终于忍住了,吁了口大气,续道:“大家说到反清复明之事,说道日后将鞑子杀光了,抚保洪武皇帝的子孙重登龙庭。我哥哥说:‘皇上在缅甸宴驾宾天,只留下一位小太子,倒是位聪明睿智的英主,目下在深山中隐居。’那老贼却道:‘真命天子好端端是在。’”白寒枫一引述徐天川这句话,苏冈、姚春、王武通等人便知原来双方争执是由拥桂、拥唐而起。祟祯皇帝吊死煤山,清兵进关,明朝的宗室福王、唐王、鲁王、桂王分别在各地称帝,当时便有纷争,各王死后,手下的孤臣遗老仍是互相心存嫌隙。白寒枫续道:“那时我听了老贼这句话,便问:‘我们小皇帝几时到台湾去了?’那老贼道:‘我说的是隆武天子的小皇帝,不是桂王的子孙。’我哥哥道:‘徐老爷子,你是英雄豪杰,我兄弟俩是很佩服的,只不过于天下大事,您老人家见识却差了。祟祯天子崩驾,福王自立.福王为清兵所俘,唐王不幸殉国,我永历天子为天下之王。永历天子殉国之后,自然是他圣上的子孙继位了。’”隆武的唐王的年号,永历是桂王的年号,他们是唐王、桂王的旧臣,对主子都以年号相称。樊纲听里这里,插口道:“白二侠,请你别见怪。隆武天子殉国之后,兄终弟及,由圣上的亲兄弟绍武天子在广州接应。桂王却派兵来攻打绍武天子,大家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不打满清鞑子,自己打了起来,岂不是大错而特错?”
白寒枫怒道:“那老贼的口吻,便跟你一模一样!可是这到底是谁起的衅?我永历天子好好派了使臣到广州来,命唐王除去尊号。唐王非但不奉旨,反面兴兵抗拒天命。唐王这等行为明明是犯上作乱,大逆不道,可说是罪魁祸首。”
樊纲冷笑道:“三水那一战,区区在下也在其内,却不知道是谁全军覆没?”白寒枫大怒,站起身来,厉声道:“你还在算这旧帐么?”韦小宝听了樊纲的话,便知三水这一仗是唐王胜而桂王败,忙问:“樊大哥,三水一仗是怎么打的?”樊纲道:“桂王听了手下奸臣的教唆,哌了一名叫林桂鼎的,带兵来打广州……”苏冈插口道:“樊大哥,这话与事实不符。那是唐王先派去攻启肇庆,我永历天子才不得已起而应战。”双方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多是旧事,渐渐的剑拔驽张,便要动起手来。
姚春连连摇手,大声道:“多年前的旧事,还提起他干么?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最后还不是都教鞑子给灭了。”众人一听,登时住口,均有惭愧之意。苏冈道:“白二弟,大义之所在,原是非誓死力争不可的,后来怎样?”
白寒枫道:“那老贼所说的话,便和这……这位姓樊的师傅一模一样,我兄弟自然要跟他剖析明白。双方越说越大声,谁也不让。我哥哥盛怒之下,一掌将一张茶几拍得粉碎。那老贼冷笑道‘你道理说不过人,便想动武么?沐王府白氏双木威名远震,我天地会的一个无名小卒,却也不惧。’他这句话显然是说,他是天地会的一个无名小卒,还胜似沐王府的成名人物。我哥哥道:‘我自拍我家里的茶几,关你什么事了?你出言轻侮沐王府,仗的是什么势道?’双方越说越僵,终于约定,当晚子时,在天坛较量。”苏冈叹了口气,黯然道:“原来这场纷争,由此而起。”
白寒枫道:“当晚我们到天坛赴约,没说几句,便和这老贼动起手来……”韦小宝道:“想必是二对一了,但不知是白大侠先上,还是白二侠先上?”白寒枫脸上一红,大声道:“我两兄弟向来联手,对付一个是二人齐上,对付一百个也是二人齐上。”
韦小宝点头道:“原来如此。倘若跟我这小孩动手,你两兄弟也是齐上了。”白寒枫怒吼一声,挥掌便向韦小宝头顶击落。苏冈左手伸出,抓住白寒枫手腕,说道:“白二弟,不可!”白寒枫叫道:“这……这小鬼讥刺我死了的哥哥。”韦小宝贪图大舌之便,没想到连已死的白寒松也说是其内,眼见他犹如发疯一般,心下害怕,便不敢再说。苏冈道:“白二弟,冤有头,债有主,是那姓徐的害死了白大哥,咱们只能找那姓徐的算帐。”白寒枫狠狠的向韦小宝道:“终有一日,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韦小宝向他伸伸舌头,料想苏冈在旁,白寒枫不能对自己怎样,真要抽筋剥皮,总也不是今日的事。
樊纲道:“苏四哥,你说白大侠给我们徐大哥害死,这个‘害’字,恐怕还得斟酌。白二侠说道,双方在天坛比武较量,徐大哥以一敌二,既不是使什么阴谋毒计,又不是恃多为胜,乃是光明正大的动手过招,怎说得上一个‘害’字?”白寒枫怒道:“我哥哥自然是给老贼害死的。我兄弟俩去天坛赴约之前曾经商量过。我哥哥说道,这老儿虽然头脑胡涂,不明白天命所归,终究是反清复明的同道,比武之果,须当瞧在天地会的份上,只可点到为止,不能当真伤了他。我两兄弟手下留情,哪料到这老贼心肠好毒,竟下杀手,害死了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