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静默不语,在叹息着。那时我就想起那些被她所复活了的人们。这儿是那个火红头发的长着胡须的古楚尔人,他在去就刑时,还平静地抽着烟斗。大概他有一对冷漠的天蓝色的眼睛,能集中而又坚定地看着一切事物。而在他旁边的,是从普鲁特河来的长着黑胡须的那个渔夫,他哭泣着,不愿意死,在他临死前因为忧虑而变得苍白的脸上和两只眼睛里都显得黯然无光,被泪水弄湿了的胡须,凄惨地垂挂在歪斜的嘴角上。这儿是他,那个年老的曾经是神气十足的土耳其人,多半是个宿命论者,又是个专制的暴君。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儿子,那是被接吻所毒死的一朵东方的苍白而又脆弱的小花朵。还有就是那位充满虚荣心的波兰人,多情而又残酷,善于口才而又冷漠无情……所有这些人——不过是些苍白的影子,而被他们所吻过的那个女人,现在却活生生地坐在我的旁边,已经被时间损耗得枯萎了,没有肉,没有血,怀着一颗没有愿望的心,两只没有火光的眼睛——差不多也是个影子。她继续讲道:
“在波兰我的生活困难起来了。那儿住着的都是些冷漠无情和虚伪的人。我不懂他们那种蛇一样的语言。大家都咝咝地叫着。他们咝叫些什么呢?这是因为上帝给了他们一条蛇的舌头,因为他们都是好撒谎的。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好,眼看着他们准备造反,反对统治他们的俄国人。我到了波赫尼亚城,一个犹太人买下了我,他并不是为了自己买的,而是要拿我去做买卖,我同意了这件事。为了生活,——就应该会做些什么事,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因此我就得出卖自己的身体。不过我当时也想,假如我能弄到一些钱,我便可回到我的家乡贝尔拉特去,到那时候不管锁链是怎样的牢固,我一定要弄断它们的。于是我就在那儿住下来了。许多有钱的地主老爷都到我那儿去,在我那里举行盛宴。这他们要花很多钱的,他们还因为都想占有我而打架,有的还破了产。其中一个地主老爷占了我很久,有一次他作出这样的事:他来了,而听差带了一个钱袋跟在他后面走着。这位地主老爷拿起那个钱袋,从我的头顶上倒下来。虽然金币打着我的头,我也非常喜欢听到金币落到地板上的响声,但我还是把这个地主老爷赶走了。他有一张非常肥胖而粗糙的脸,他的肚子就像一个大枕头,他看人时像一头吃饱了的肥猪。是的,虽然他说过,他为了用黄金撒满我全身而卖掉了他所有的田地、房产和马匹,但我还是把他赶走了。那时候我爱着一个面孔有刀伤的体面的地主老爷。他的面孔完全被土耳其人用军刀划成了许多道十字交叉形的伤痕,因为他不久之前为了替希腊人出力和土耳其人打过仗。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假如他是个波兰人,那么希腊人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可是他去了,和他们一起反对他们的敌人。当他被用刀砍时,他有一只眼睛被打得冒了出来,左手上的两只手指也被砍断了……假如他是个波兰人,那么希腊人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这就是因为:他好大喜功。而当一个人好大喜功的时候,他随时都能找到可以做出这些功绩的时候,他也随时都能找到可以做出这些功绩的地方。你知道,在生活里?
中间可能还有一些内容,希望后来者能够补充
“你看见那些火星了吗?”伊泽吉尔问我。
“就是那些天蓝色的吗?”我向她指着草原说道。
“天蓝的吗?是的,就是那些……这就是说,它们还在飞舞着呢!喏,喏……我现在已经再也看不见它们了。我现在很多东西都不能再看见了。”
“这些火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问老太婆。
我曾经听见过关于这些火星的来源的传说,但是我愿再听老伊泽吉尔怎样来讲它的。
“这是从丹柯炽燃的心里迸发出来的火星。在世界上曾经有一颗心,某一次这颗心冒出火来……这些火星就是从那儿来的。我现在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吧……这也是一个古老的故事啦……古老的,完全是古老的!你瞧瞧,在古时候有着多少故事?……可是现在,再没有这样的东西了,无论是事情,无论是人,无论是故事,都没有跟古时候一样的……为什么呢?……喏,你说!你说不出来……你知道什么呢?你们这些年轻人知道些什么呢?哎嗨、嗨!……只要敏锐地看着远古,——你在那儿会找到所有的谜的解答的……而你们不看,也不会为这而生活着……难道我看不见生活吗?哦哈,我一切都看见,虽然我的眼睛不行啦!我看见人们并不是在生活,而是完全在盘算来,盘算去,把一生都盘算在它上面。当他们自己掠夺了自己,浪费了时光,于是就悲泣自己的命运。命运,那是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现在我看见各式各样的人,但却没有强有力的人!他们到哪儿去了呢?……美丽的人是愈来愈少啦。”
老太婆沉思着。那些强有力和美丽的人,从生活里到哪儿去了呢?她想着,她凝视着黑暗的草原,好像要从那儿寻求出解答。
我等待她的故事,静默不语,我害怕要是我问她什么时,她又会扯到另一边去。
于是老太婆就开始讲起这个故事了。
***
“古时候,在大地上住着一族人,穿越不过的森林从三面把这族人的营地包围着,而在第四面——才是一片草原。这是些愉快的、强有力的而又勇敢的人。但是有一次,艰难的时候来临了: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了另外一族人,就是从前的这群人都驱赶到森林的深处去。因为这座森林非常古老,在那儿尽是泥沼和黑暗,树枝又这样密层层地交缠在一起,透过这些树枝都看不见天空,而太阳的光线也好不容易才穿过浓密的树叶,为自己打穿一条照到泥沼的路。但是当它的光线落到泥沼的水面上时,泥沼就升起一阵恶臭,而人们就因为这种恶臭接二连三地死掉了。那时候,这一族人的女人和孩子们都开始哭泣起来,而父亲们则在沉思着,天天堕进了忧愁。必须走出这座森林,要这样做那就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后退,——在那儿有着强悍的和凶恶的敌人;还另有一条路是前进,——但矗立着巨人似的树木,它们用粗大的树枝互相紧紧地拥抱着,把交错的树根深深地插进泥沼的粘滑的污泥里面。白天的时候,这些像石头一样的树木,静默无语地,动也不动地在灰暗的暮霭里矗立着,可是每当夜晚人们燃起篝火时,它们就更加密实地在人们的四周围紧逼过来。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始终有一个坚固的黑暗的圈子,把这些人包围住,它好像要压倒他们。而这些人本来是习惯于草原的空旷的。可是还有更可怕的,就是当风吹打着树梢,整个森林都阴沉地喧响起来的时候,就像是在威胁他们,为这些人唱送葬的歌似的。但无论怎样说,这毕竟是些强有力的人,他们能够和那些曾经一度战胜过他们的人们作殊死的斗争,他们知道不能在斗争中死掉,因为他们有着许多先人的遗训,假如他们轻易死掉的话,那么他们的遗训就也和他们同归于尽了。因此,他们在漫漫的长夜里,在森林的阴沉的喧响之下,在泥沼的毒臭之中坐着想着。他们这样坐着,而篝火所照出来的影子,就在他们的四周围跳着无声的舞蹈,这一切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影子在跳舞,而是森林和泥沼的恶毒的幽灵在狂欢胜利……大家还是坐着和想着。但从没有一种东西,无论是工作、或者是女人,比这些忧愁的思想更能使这些人的身体和心灵困乏。大家都因为想得太多而困惫无力了……恐怖在大家的心里诞生了,用坚强的手把他们束缚住了。女人们为那些死于恶臭的人们的尸体和那被恐惧所束缚住的活人的命运而哭泣,更加引起了恐慌,——于是在森林里面开始可以听见懦怯的话语了。最初这还是胆小的和低声的絮语,但是后来声调越来越高了……他们想走到敌人那里去,向敌人献出他们自己的自由,被死所威吓住了的人,再也不害怕奴隶的生活了……但就在这个时候,丹柯出现了,他一个人救活了所有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