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绝不能低估人类的愚蠢。无论是在个人层面,还是在集体层面,人类常常做出自我毁灭的举动。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令人意想不到的一件事,就是战败国竟然进入前所未有的兴盛期。不论是德国、意大利,还是日本,在军队投降、帝国彻底崩溃20年之后,富裕程度前所未见。它们一开始究竟为什么要开战?为什么要让数千万人承受不必要的伤亡和破坏?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一个愚蠢的误判。在20世纪30年代,日本的将领、经济学家和新闻工作者都认为,如果无法夺下朝鲜和中国东北及沿海地区,日本经济注定会陷入停滞。他们都错了,事实上,日本著名的经济奇迹是在日本输掉了所有对其他国家的侵略战争之后才开始的。
人类的愚蠢是历史上最重要的力量之一,而我们常常忽略这件事。政客、将领和学者把世界视为一个巨大的棋局,仿佛每走一步都要经过仔细的理性计算。在某种程度上也确实如此。历史上很少有领导人真的因为疯了,而随意移动小兵和骑士。东条英机、萨达姆等人在走每一步时都有其理性的理由。但问题在于,世界比棋局复杂得多,人的理性不足以完全理解,于是即便理性的领导人,也难免做出非常愚蠢的决定。
所以,我们究竟该多害怕爆发世界大战?过于害怕或过于放心都是不理智的。一方面,战争绝非无法避免。冷战最后和平结束,就证明,只要人类做出正确的决定,就算超级大国之间的冲突也能和平解决。而且,如果人们一心认为第三次世界大战无法避免,这种心态非常危险。这会成为一种自我实现的预言:只要各国开始觉得战争无法避免,就会不断提升军力,开展激烈的军备竞赛,拒绝在任何冲突中妥协,并怀疑所有善意都是陷阱。这样一来,战争就真的无法避免了。
另一方面,一心认为战争不可能发生也过于天真。即便战争对每个人来说都绝对是一场灾难,也没有任何神祇或自然法则足以阻止人类的愚蠢行径。
想治疗人类的愚蠢,办法之一可能就是加点儿谦逊。人一旦认为自己的国家、宗教和文化是全世界最重要的,就会认为自身利益比任何人甚至全人类还重要,这让各个国家、宗教和文化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张。我们如何才能让国家、宗教和文化看清现实,让它们了解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真实地位?
过去几十年是人类历史上最平静的时代。早期农业社会,因人类之间的暴力而死的人约占所有死亡人数的15%,在20世纪约占5%,而在今天只占1%。然而,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以来,国际形势急速恶化,好战心态卷土重来,各国军费开支不断增加。
从亚述帝国和秦朝开始,各大帝国通常都依靠暴力征服而建立。1914年时的情形也是如此,各主要强权国都是因为打赢了许多场战争,才得到当时的地位。
美国在1846年入侵墨西哥,占领加利福尼亚、内华达、犹他、亚利桑那、新墨西哥等地,也控制了科罗拉多、堪萨斯、怀俄明和俄克拉何马的部分地区。最后签订的和约,也使之前美国吞并得克萨斯共和国成为既定事实。
因此,在1914年,华盛顿、伦敦和柏林的精英都很清楚,什么是一场成功的战争,从中能获得多少利益。相较之下,2018年的全球精英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这种“成功的战争”几乎绝迹了。
以色列最后一场成功的战争发生在1967年。在那之后,虽然以色列日益繁荣兴盛,但在这个过程中发生的诸多战争绝非助力,而是负担。多半时候,虽然它扩张了领土,却让自己背上沉重的经济负担、束手束脚的政治责任。
虽然在伊拉克、叙利亚和利比亚的战争让以色列过去的敌方元气大伤,但以色列只是保持冷眼旁观。没有卷入敘利亚内战,可以说是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最伟大的政治成就。如果形势允许,以色列国防军不用花太大的代价就可以夺下大马士革,但这对以色列到底有什么好处?如果以色列国防军真想占领加沙、推翻哈马斯政权,也是可以做到的,但以色列也一再拒绝这个选项。虽然以色列政客手中的军事实力十分强大,经常会发表鹰派言辞,但他们心知肚明,发动战争几乎无利可图。
军力在21世纪的作用有限,而且一场成功的战争,必定是一场懂得克制的战争。
到21世纪,为什么各大强权国家想要打一场成功的战争竟变得如此困难?原因之一在于经济本质的改变。在过去,经济资产主要是实物资产,因此可以很直接地通过征服使自己壮大。只要在战场上击败敌人,就能掠夺一座又一座城市,把敌国的平民放到奴隶市场贩卖,并占领极有价值的麦田与金矿。
但到了21世纪,占领已经赚不了大钱,只剩蝇头小利。今天,主要的经济资产是科技和体制的知识,而不再是麦田、金矿甚至油田,而知识是无法用战争来掠夺的。
然而,即便现在美国攻击的只是拥有一般网络战能力的国家,战火也可能在几分钟之内就蔓延到加利福尼亚州或伊利诺伊州。恶意软件和逻辑炸弹可能会让达拉斯的空中交通中断,火车在费城相撞,密歇根州的电网瘫痪。
在那个属于征服者的伟大年代,战争是一种低损害、高利润的事业。核战争和网络战争则是高损害、低利润的科技战。虽然这些工具能摧毁整个国家,但无法打造力量强大的国家。
因此,在这个剑拔弩张、云谲波诡的世界上,或许最能维持和平的方式,就是各个大国都不知道如何打一场成功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