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我十八岁、妹妹十六岁的时候,到岛根县沿海一个有两万多人的小城担任中学校长。由于没有出租屋,我们便在郊区靠山处,向遗世独立的寺庙借了两间房,一直住到第六年父亲调入松江中学为止。我结婚是到松江以后的事了,那年秋天,我已二十四岁,在当时算是晚婚。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父亲又是顽固不化的学者,对世俗的东西根本不屑一顾。我知道,只要我不在,家里的运转就会全部停摆。因此,就算那时有很多人来提亲,我还是不想离开这个家,嫁到外面去。至少,也要等妹妹身体恢复健康,我才可以稍微宽心。
妹妹不像我,她非常美丽,头发也很长,是个很好、很可爱的孩子,只是身体相当孱弱——她患有严重的肾结核。医生明白地告诉父亲,妹妹只有百日可活,大家似乎已经束手无策了。时间悄悄地流逝,等到第一百天即将来临时,我们也只能沉默以对。妹妹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特别有精神,虽然整天躺在床上,但依然欢声笑语、对我撒娇。再过三四十天,她就要死了——一想到此,我就胸口闷闷的,全身像是被针刺穿一样痛苦难抑。
那时,原野、山丘一片翠绿,天气暖和得让人想赤裸着身子。耀眼的翠绿让我的眼睛一阵刺痛,我难过地走在原野小路上,胡思乱想。脑子里净是些痛苦的事,这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按捺住心中的痛苦,不停地走着。咚——咚——仿佛有声响从春泥地络绎不绝地传来,声音幽远,好似地狱底巨大的太鼓发出的声响。我不知道这个可怕的声音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快要发疯了。我的身体僵硬发直,突然,我“哇”地大叫一声,跌坐在草原上,大哭起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可怕的声音是日本海大海战中军舰的炮声。在东乡提督的命令下,为一举消灭俄国的巴鲁奇克舰队,日军正在海上激战着。我觉得那声音更像不吉利的地狱太鼓声。直到日暮时分,我才站起身,将死似的,漠然地返回寺庙。
“姐姐!”妹妹叫着。妹妹那阵子很虚弱,没有力气,她隐约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再像以前那样给我出难题、跟我撒娇。这样反倒让我更加难受。
“姐姐,这封信何时来的?”我胸口猛然一震,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面无血色。
“什么时候来的?”妹妹随口问道。
我回过神,说:“刚来啊,在你睡觉时。你边笑边睡,于是我把信偷偷地放在你枕头上了。你不知道吗?”
“啊,我不知道。”妹妹苍白的脸上绽开美丽的微笑。“姐姐,我读了那封信。”我很清楚地知道,寄信人是个叫M·T的男人。但是,我没见过他。五六天前,我悄悄整理妹妹的衣橱时,在抽屉深处发现一包用绿色缎带绑紧的信。虽然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还是解开缎带来看。大约有三十封信,全都是那个M·T寄来的。M·T的名字并没有写在信封上,而是很清楚地写在信里。信封上有很多女性寄信者的名字,那些全都是妹妹朋友的名字。我和父亲做梦都没想到,妹妹居然会和一个男人通信。
这个叫M·T的人事先颇为用心地向妹妹询问了很多她朋友的名字,然后再用那些名字写信过来——我是这么推想的。同时,我也为这年轻人的大胆感到瞠目结舌。如果被严厉的父亲知道,会怎样呢?我害怕地颤抖着。但照着日期一封封地阅读后,我又逐渐感到兴奋有趣,一个人咯咯地发笑,最后竟连我也被感染,一头扎进这秘密的世界。
那时我刚满二十岁,有很多年轻女子无法言说的苦闷,这三十余封信,让我有物换星移的感觉。读到去年秋天最后一封信时,我猛然起身。仿佛晴天霹雳,我惊恐地仰望天空,然后把信烧掉,一封不留地烧掉。M·T也住在城郊,好像是个贫穷的歌者。卑劣的他知道妹妹的病情之后,竟抛弃妹妹,平静地在信上写满诸如“让我们忘记对方吧”等残酷的话。
那封信之后,他似乎再也没有寄信来。我想,如果我也保持沉默,一生都不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妹妹就能以一个美丽的少女之姿逐渐死去。但我感到满腔的痛苦。在知道事情真相之后,我越发觉得妹妹可怜,各种奇怪的幻想浮现在脑海之中,胸口一阵绞痛,百感交集。
“姐姐,请您念给我听。”
“我可以念吗?”我小声询问,接过信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不用打开信,我也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但我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念这封信。信是这么写的:
今天,我要向你道歉。之所以一直忍耐到今天才写信给你,是因为我没有自信。我贫穷,没有才能,无法給你任何东西。我只能给你文字,虽然这些文字里没有半点虚假。
但我好憎恨自己的无力,除了用文字证明对你的爱,我什么都办不到。我整天,不!就连在梦中也忘不了你,但我什么都无法给你。在那样的痛苦中,想和你分手。看到你愈来愈不幸,我的爱情就愈陷愈深,变得无法再接近你,明白吗?我绝不是在说谎。我要说,那是我正义的责任感使然。
但我错了,完全错了。对不起!我只是一个想成为完美人物、满足一己私欲的家伙。我们就是因为寂寞无力,因为什么都没办法做,才以文字作为真诚的献礼。即使是现在,我还是相信这是一个真实、谦逊、美丽的维持关系的方式。
我常常在想,自己应该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为实践它而努力。不管多么微小的努力,即使是一株蒲公英,只要勇气十足地为你采摘,就是勇敢男子应有的态度。我不会再逃跑了,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