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神情郁郁,显得满怀心事,这时精神大振,韦小宝瞧着十分欢喜。陈近南又问:“你身上中的毒怎样了?减轻些了么?”韦小宝道:“弟子服了神龙教洪教主给的解药,毒性是完全解去了。”陈近南喜道:“那好极了。你这一双肩头,挑着反清复明的万斤重担,务须自己保重。”说着双手按住他肩头。韦小宝道:“是。弟子乱七八糟,甚么也不懂的。得到这些碎皮片,也不过碰上运气罢了。每一次都好比我做庄,吃了闲家的夹棍,天杠吃天杠,别十吃别十,吃得舒舒服服。”陈近南微微一笑,道:“你回到北京之后,半夜里闩住了门窗,慢慢把这些皮片拼将起来,凑成一图,然后将图形牢牢记在心里,记得烂熟,再无错误之后,又将碎皮拆乱,包成七八包,藏在不同的所在。小宝,一个人运气有好有坏,不能老是一帆风顺。如此大事,咱们不能专靠好运道。”韦小宝道:“师父说得不错。好比我赌牌九做庄,现今已赢了八铺,如果一记通赔,这包碎皮片给人抢去了,岂不是全军覆没,铲了我的庄?因此连赢八铺之后,就要下庄。”陈近南心想,这孩子赌性真重,微笑道:“你懂得这道理就好。赌钱输赢,没甚么大不了。咱们图谋大事,就算把性命送了,那也是等闲之事。但这包东西,天下千千万万人的身家性命都在上面,那可万万输不得。”韦小宝道:“是啊,我赢定之后,把银子捧回家去,埋在床底下,斩手指不赌了,那就永远输不出去。”陈近南走到窗边,抬头望天,轻轻说道:“小宝,我听到这消息之后,就算立即死了,心里也欢喜得紧。”韦小宝心想:“往日见到师父,他总是精神十足,为甚么这一次老是想到要死?”问道:“师父,你在延平郡王府办事,心里不大痛快,是不是?”陈近南转过身来,脸有诧异之色,问道:“你怎知道?”韦小宝道:“我见师父似乎不大开心。但想世上再为难的事情,你也不放在心上。江湖上英雄好汉,又个个对你十分敬重。我想你连皇帝也不怕,普天之下只郑王爷一人,能给你气受。”陈近南叹了口气,隔了半晌,说道:“王爷对我一向礼敬有加,十分倚重。”韦小宝道:“嗯,定是郑二公子这家伙向你摆他妈的臭架子。”陈近南道:“当年国姓爷待我恩重如山,我早誓死相报,对他郑家的事,那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郑二公子年纪轻,就有甚么言语不当,我也不放在心上。王爷的世子,英明爱众,不过乃是庶出。”韦小宝不懂,问道:“甚么庶出?”陈近南道:“庶出就是并非王妃所生。”韦小宝道:“啊,我明白了,是王爷的小老婆生的。”陈近南觉他出言粗俗,但想他没读过书,也就不加理会,说道:“是了。当年国姓爷逝世,跟这件事也很有关连,因此王太妃很不喜欢世子,一再吩咐王爷,要废了世子,立二公子做世子。”韦小宝大摇其头,说道:“二公子胡涂没用,又怕死,不成的!这家伙是个混蛋,脓包,他妈的混帐王八蛋。那天他还想害死师父您老人家呢。”
陈近南脸色微微一沉,斥道:“小宝,嘴里放干净些!你这不是在骂王爷么?”韦小宝“啊”的一声,按住了嘴,说道:“该死!王八蛋这三字可不能随便乱骂。”
陈近南道:“两位公子比较起来,二公子确是处处及不上他哥哥,只是相貌端正,嘴头又甜,很得祖母的欢心……”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是啊,妇道人家甚么也不懂,见了个会拍马屁的小白脸,就当是宝贝了。”陈近南不知他意指阿珂,摇了摇头,说道:“改立世子,王爷是不答应的,文武百官也都劝王爷不可改立。因此两位公子固然兄弟失和,太妃和王爷母子之间,也常常为此争执。太妃有时心中气恼,还叫了我们去训斥一顿。”韦小宝道:“这老……”他“老婊子”三字险些出口,总算及时缩住,忙改口道:“老太太们年纪一大,这就胡涂了。师父,郑王爷的家事你既然理不了,又不能得罪他们,索性给他来个各人自扫门前雪,别管他家瓦上霜。”陈近南叹道:“我这条命不是自己的了,早已卖给了国姓爷。人生于世,受恩当报。当年国姓爷以国土待我,我须当以国士相报。眼前王爷身边,人材日渐凋落,我决不能独善其身,舍他而去。唉!大业艰难,也不过做到如何便如何罢了。”说到这里,又有些意兴萧索起来。
韦小宝想说些话来宽慰,却一时无从说起,过了一会,说道:“昨天我们本来想把郑克墍这么……”说着举起手来,一掌斩落,“……一刀两断,倒也干净爽快。但马大哥说,这样一来,可教师父难以做人,负了个甚么‘撕主’的罪名。”陈近南道:“是“弑主’。马兄弟这话说得很对,倘若你们杀了郑公子,我怎有面目去见王爷?他日九泉之下,也见不了国姓爷。”韦小宝道:“师父,你几时带我去瞧瞧郑家这王太妃,对付这种老太太,弟子倒有几下散手。”心想自己把假太后这老婊子收拾得服服贴贴,连皇太后也对付得了,区区一个王太妃又何足道哉。陈近南微微一笑,说道:“胡闹!”拉着他手,走出房去。
注:台湾延平郡王郑经长子克是陈永华之婿,刚毅果断,郑经立为太子,出征时命其监国。克执法一秉至公,诸叔及诸弟多怨之,扬言其母假娠,克为屠夫李某之子。郑经及陈永华死后,克为董太妃及诸弟杀害。
当下韦小宝向师父、吴六奇、马超兴告辞。吴马二人送出门去。吴六奇道:“韦兄弟,你这个小丫头双儿,我已跟她拜了把子,结成了兄妹。”韦小宝和马超兴都吃了一惊,转头看双儿时,只见她低下了头,红晕双颊,神色甚是忸怩。韦小宝笑道:“吴大哥好会说。”吴六奇正色道:“不是说笑。我这个义妹忠肝义胆,胜于须眉,正是我辈中人。做哥哥的对她好生相敬。我见你跟‘百胜刀王’胡逸之拜把子,拜得挺有劲,我见样学样,于是要跟双儿拜把子。她可说甚么也不肯,说是高攀不上。我一个老叫化,有甚么高攀、低攀了?我非拜不可,她只好答应。”马超兴道:“刚才你两位在那边房中说话,原来是商量拜把子的事。”吴六奇道:“正是。双儿妹子叫我不可说出来,哈哈,结拜兄妹,光明正大,有甚么不能说的?”韦小宝听他如此说,才知是真,看着吴六奇,又看看双儿,很是奇怪。吴六奇道:“韦兄弟,从今而后,你对我这义妹可得另眼相看,倘若得罪了她,我可要跟你过不去。”双儿忙道:“不……不会的,相公他……他待我很好。”韦小宝笑道:“有你这样一位大哥撑腰,玉皇大帝、阎罗老子也不敢得罪她了。”三人哈哈大笑,拱手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