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导航,我们驶入了山涧深处。一个弯接着一个弯,一个坡连着一个坡,从这片绿到那片绿,从这座村庄到那座村庄。一个小时过去了,在茅草和竹林的呼应之下,静谧的山道愈发显出原生态的美。
相比于永泰的许多古村落,赤岸村是偏僻的。它距离永泰县城27公里,毗邻闽侯竹岐乡,是永泰县县城龙脉始发峰磨笄山的所在地。据说,历史上原名“七雁”,周围山形如七只大雁,福州方言谐音“赤岸”。
赤岸虽偏,却并非籍籍无名。当年有“赤岸市”,“市”就是“集市”。赤岸村处于永泰与闽侯交界的地方,水路发达,又有官道。清朝年间,永泰百姓缴纳的“皇粮”打此经过,闽侯百姓的货物运输也通过这里。每天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桥墩溪畔逐渐聚集了很多商贾小贩,就形成了集市。沿溪而立的铳楼便是繁华的证明。
“那时候,小溪沿岸做什么生意的都有,经济发达,有钱人多。但是山谷盆地,地形复杂,易招盗匪。”顺着村民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条小溪自西向东,穿村而过,浅浅的,空灵而诗意,早已没有了行船运载的功能。溪边那石子路经年磨砺才有的圆滑,可以让人想见当年比肩接踵的客流商贾。现今,溪边两侧,真正的主角是那些历经风霜而未倒的铳楼群。
铳楼,具有防御功能的民宅建筑,以铳为武,故称铳楼。始建于清朝中后期至民国初期,是社会动荡时期乡绅商贾实行自治联保的产物,兼具家居生活、经营贸易的功能。铳楼依溪而建,互为犄角成守望之势。其为土木结构,三层主体,黑瓦覆顶。一色的黄泥掺杂着稻草打制的土坯墙,外凸的碉式角楼,墙体上要紧处开设斗式条窗和竹制枪孔。据说,沿溪原有6座铳楼,1949年8月国民党“中央兵过境”,两个桥头堡铳楼被破坏,仅余4座。2018年被福建省人民政府定为第九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最靠近瓮潭的那一座,是王氏家族的产业。去时,木门落着锁,特意着人唤了户主老伯开了门。房屋许久没人住,处处镌刻着岁月的印迹,碎草从剥离的黄土墙面露了出来;地面比墙更斑驳,夯出来的地基凹凹凸凸。一楼原本的铺面痕迹已经看不大出来,兼具着门厅、厨房的功能;二楼是住房,红色的旧式家俱摆满了整间屋子;三楼则是粮仓、储藏间,那时的粮食金贵,一般都放在楼上的屋子里。这座楼里当然不乏斗式条窗和竹制枪孔,但现在纯粹就只有采光的功能了。
沿着溪边顺流而行,晌午的风淡淡地吹着,石头缝中长出的蔓草反衬着一旁铳楼的孤单憔悴,许久没有人烟,自有些垂垂老矣之感,但那百年历练的风骨至今仍然透着一股不容轻慢的威严。据说,赤岸村先民为了让大家更好地记住赤岸的风土人情,曾编创过一首顺口溜《送朋友别赤岸口传诗》,简单几句就交代了铳楼的主人和经营业态:“路上猪厨食杂特,店主外号野麻十,为人仗义心田好,买卖交易留美德。对面服装兼家具,服务乡里农耕事,老板名叫王则水,买田买地有世事;送君送到油行店,茶油索面担一担;车带带米声声响,声音盖过剃头店。离开车带和油行,两间大店列两旁,这边隆丰糕饼店,对面和*药材行。”最先经过的那幢“祖忠铳楼”的主人别号“十十”,自然就是顺口溜中的“野麻十”,对岸的铳楼则是经营服装家俱的王则水;再往下,便是相对着的隆丰糕饼店与和*药材行了。可见,在赤岸,铳楼的拥有者大都是当地有钱有势的大户商家。
“和春铳楼”保存得最完好,它的质感与清雅,远远望去都能感受到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王和春文武兼修,喜近儒林,善诗词、工山水,中年行医颇有建树。他本人就是乡绅自治联保发起人之一。和春铳楼建得很讲究,它并非纯粹的土楼,青石门柱的细微之处都有饰纹,厅堂中心至礼佛处的房梁相对挑高,里面供着的“福”字据说都特意选了皇家的款式。两边手书的红对联字迹更有几分洒脱之气。二楼屋顶有天窗,一个红色的旧式橱柜上写着“千秋经史任搜求”,我猜想这原先一定是书橱。
按一般人的想象,一个匪盗出没的地方,一个铳楼庄寨密布的地方,一个有将军庙的地方,总是有些蛮戾之气的,没有想到的是,在赤岸村,连铳楼都可以感受到这样一股清雅的书卷之气。它体现在村头诗意的水彩画上,体现在“赤岸八景”的典故中,体现在村民们对历史传承的挖掘与保护中。这可是一个连菜单、行走路线都能编成诗歌的村庄!“蟾宫折桂”“问鳌潭”,背后承载的是一座村庄深深的自我期许。
“神威能奋武,儒雅更知文”,文与武,并不矛盾冲突。在这个和平安乐的年代,铳楼早已失去了它防卫戒备的功能,然而,即使换了时空,它也仍然代表着一座村庄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羽扇纶巾之下,有小桥流水桃花红,亦有银鞍白马信陵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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