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6点,他带着一把弹簧刀,推开了少年的家门……少年家里,爷爷、奶奶都不在,都出去打麻将了,只有少年一人趴在被窝里看电视。他抬头瞅瞅石帆,以傲慢的口气问:“带来钱了吗?”
石帆回了一句:“没钱。”
“混蛋!你敢对老子说没钱?找死啊你?”少年起身破口大骂。
“你再骂一句!”石帆有生以来第一次反抗,同时亮出了手中的弹簧刀。
少年没想到石帆会亮出刀子,顿时火冒三丈,挥拳冲石帆打过来。石帆举起弹簧刀,向少年猛刺过去……石帆不记得刺了多少刀,只记得弹簧刀被刺弯了,只觉得多年来一直压在他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石头,随着一阵乱捅终于消失了。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释怀。
讲到这里,我们俩都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儿,我才问他:“孩子,你进来以后不后悔?”
“不后悔。”他回答得很决绝,“从小到大他一直欺负我,谁都管不了他……让我感到难过的是,我家人赔了22万元,我父亲在法庭上痛哭流涕,向受害人家属赔礼道歉,希望求得受害人家属对我的谅解,我觉得对不住父亲……”
显然,他的犯罪并非偶然,而是一种压抑已久、无法释怀的必然结果。
“判了几年?”我问。
“7年。”
“在法庭上最后陈述时,你说没说什么?”刑期判得不长,我想知道他是如何为自己辩护的。
“法官问我,有没有什么话要说,我说有!我有话要说!我说:‘法官,人生下来,应该是平等的。可是,受害人却从小到大一直在欺负我,打我,冲我要钱,从小学欺负到中学,从村里欺负到县城……直到出事那天,他还在逼着我给他拿钱。我没钱给他,我不想一辈子受他欺负,所以就起来反抗了!他小时候欺负我,我奶奶找过他家,可他父亲因贩毒被枪毙了,他母亲离家出走,家里只有他爷爷、奶奶,根本管不了他。我奶奶还找过村主任,村主任对他也毫无办法。我找过学校老师,老师也管不了他。学校也找过派出所,派出所说他不够法定追责年龄……我看到家长、村主任、老师、警察,谁都管不了他,我不想永远受他欺负,所以,只好自己解决他了!’说完了这番话,我发现法官好像很吃惊,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
是的,谁听到这番话都会感到震惊。
一个15岁饱受校园暴力欺凌的少年,居然在法庭上道出一个弱势少年无奈的心声,道出了长期被欺凌的孩子苦苦寻不到解决问题的途径,求告无门,最后只好以暴制暴,以触犯法律的方式,来换取自己的尊严和权利的心路历程!这无形中向学校、向社会、向法律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应该如何解决未满14周岁孩子的校园欺凌问题?不能因其不够刑事责任年龄而任其无法无天地胡闹下去!
但此刻,我却很想对石帆说:“孩子,被害人再欺负你,你也没有权利剥夺人家的性命啊!为此你要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人生的最好年华你将在监狱里度过。7年,你本该大学毕业了,可现在,你将在铁窗里度过漫长的7年。”再说,那个被害的孩子,同样有一个不幸的家庭:父亲因贩毒被枪毙,母亲离家出走,他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但我什么都没说,只问他想没想过,今后打算干什么。
“想当作家!”他不假思索地说,“我很早就想当作家。我觉得作家的作品能改变人。初中一年级时,我就开始写小说,现在也在写小说……”
这是我采访中遇到的第四个想当作家的少年。我鼓励他们,让他们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将很有价值。
当天晚上,我约见黑龍江省司法厅接待我的一位负责人,又请来《北方文学》杂志主编,还有司法厅负责教育的两位领导,共进晚餐。席间我对他们谈了少年的作家梦,希望各位领导能给予支持和关照。如果可能,请《北方文学》杂志发表一下少年写的东西,这对他们将是莫大的鼓励。
没想到,我的提议得到几位司法工作者的高度赞赏。杂志主编当即表态:“他们要是写完了,《北方文学》可以发表!”
第二天,我向黑龙江省未成年犯管教所的警官提出,同时约见两位怀揣作家梦的少年。
警官带着两个穿天杨般挺拔的少年来到我的面前,我把几位领导及主编的态度告诉他们之后,只见两个少年都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似的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惊喜……
我深知这样的机会对一个饱受校园欺凌、至今仍在未管所服刑的17岁少年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怀揣作家梦的少年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也许,这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