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城市,若没有诗人,会无趣很多。
诗人就应该像他这样——深夜,有陌生人敲开他的门:“我也写诗,想跟你聊聊。”他立刻邀请对方进去,切一碟咸菜,取两瓶烈酒,边喝边聊,边聊边喝,待到东方发白,阳光敲窗,两人已醉倒在地板上,只留下叮咚作响的句子,在屋里来回踱步。
这样的故事,在结识他之前,就多次听说。
他洒脱。认识那年,他五十岁,无论是面对七十多岁的白发诗人,还是不满三十岁的我,一律称兄道弟。
他真诚。每当遇到青年才俊,总是不遗余力地向我推荐,对于泛泛之辈,也从不吝于批评。
某次同去舞钢采风,我俩成了酒场上的主力,各自独当一面,一塌糊涂后,终于在同一张桌上会师,其间说了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只觉得再见面时亲近了不少。第二天一早醒来,洗漱完就去寻他,想看看他怎样了。谁知刚到门口,就见门户洞开,他床头柜前一溜摆开六只小酒杯,进门者须先与他同饮一杯,那架势,颇有一夫当关的感觉。
后来,我们就熟了,常常一起喝酒、聊诗、谈文学。有一次,我和他在老城丽景门喝羊肉汤,先拿了瓶二锅头,就着汤喝了,不尽兴,又拿了一瓶,继续喝。高谈阔论之间,时不时蹦出几句诗来,引得食客纷纷注目。我俩不以为意,继续舞之蹈之,吟之诵之。人渐渐多了,有两个顾客没有座位,来我俩旁边凑台子。我俩喝得兴起,跟人家俩也连干带碰。
“酒怕少壮。”何况他酒量一般,总喝不过我。每每朋友们酒酣而散,他就要送我,我看他一摇三晃,反倒送他回去。到了楼下,他又非得让我上去坐坐。在客厅坐定,说不上几句,他就鬼鬼祟祟地拿出珍藏的衡水老白干来——我最喝不惯的就是这酒,太冲,六十七度,几杯下肚,我就醉倒在沙发上了。
“诗人”这个词,有着太多的悲剧色彩。
几次劝他,少喝点酒,少参加些活动,在五十岁这个黄金年龄多写些东西。他听了,频频点头,私下也和几个好友说,要收收心。正好农历新年临近,他的第二本诗集即将出版,他兴高采烈地通知我,说要休养生息,年前不见面了,年后再聚。我应了,谁知当晚七点多他家里便打来电话,说他已经走了。
他洒脱了一辈子,连走的时候都极其洒脱。据说是下午喝了一点酒,犯困,就在床上睡了,谁知这一睡,竟再没有醒来。
他曾经跟我说过,不经历痛苦、不拖累人的死法,是最理想的。真是一语成谶。
受他家里的委托,我为他整理出版一部作品集。当拿到他厚厚的几个笔记本时,我才发现,他写了很多好诗,可他宁愿把它们锁在抽屉里,也从没让我帮他发表,哪怕是帮助推荐一下。突然觉得,我其实根本不了解他。
他的墓碑上,镌刻着自己的诗:
山鸣水啸——
我们曾经活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