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确定自己认识他,我只是感觉大概见过他。毕竟县城如此之小,而我就在此长大,只是离开很多年罢了。
怀孕的妻子,是我回来的理由。她马上就要待产了,回到县城,有父母搭把手照顾,我们夫妻不至于手足无措。
我和妻子沿着无定河旁走走停停,忘了当时聊了什么,总之聊了很多。正当我们聊天的时候,一个声音出现在我身旁:“哥,吃饭了吗?”
我转头看到他的时候,一愣,一惊,或许还带一点不知所措。也就是在这一刻,我大脑飞速地运转,我在思考,他是谁?他叫什么?我和他有什么关系?确实有几个可疑的对象从脑中一闪而过,但仔细看他的着装和面容,我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他,就是“脏”。脸上不知道沾了些什么,像是蒙了一层灰。个别部位黑点明显,可能是“锈”在脸上了。他的衣服也特别,下身好像是棉裤,上身是半袖。露出的胳膊,也黑黑的。正是这种映衬,显得他双眼明亮,但那种感觉就像看未“预热”的眼睛,我之所以没有用“未受教育”或者“未开化”之类的词语,是我确实深深地感受到了他眼神的生硬。这和他刚才柔和地发问,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就好像他只要一点温暖,就能被点燃或者不那么生硬,不那么让人觉得不可近。
他定定地看着我,没有丝毫转头和回神。我下意识地说:“吃过了。”他又问:“这是嫂子吗?”我说是。这时候,我的手心传来一点痛,是妻子在掐我。我知道她的意图。
对了,他还背着一个背包,仿佛远行归来的人,也仿佛正要远离家乡的人。他又问我:“你知道黄家沟不?”【黄家沟是我们当地一所监狱。】我点点头。
他说:“你知道就对了,上次有人威胁我,要抓我去。”后来他又问:“你知道我妈去哪了吗?”我摇摇头。他说:“我妈死了。是我把他杀死的。”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又问了几个问题和诉说了一些话。每一个都让我来不及或者不知道如何回答。
如此,就变成了他自己的自言自语,或者喋喋不休了。妻子拉着我,往后退,慢慢远离他。他也慢慢跟了上来。在昏黄的灯光下,在外人看来,确实有一种恐惧感。
我始终和他对视,因为这不是我第一次和傻子对视。原谅我用了“傻子”这个词,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傻子。
他说了很多话,又说得很快。诸位“我哥是个坏怂。”“儿个天慢慢凉了。”【儿个是方言,表示现在。】“我外婆家里也没人了。”“哥,你拉可了?”我说我在散步。
在他停止说话的一个空隙,我问他:“你家是哪里的?”他说了一个地址,又说了好多其他话。导致我现在根本想不起来了,他说的是哪里。
之后,妻子干脆拉着我,直接向后走。他看到我们要离去,就问:“哥,你回呀?”我“嗯”了一声,转头没有再看他。可依然可以听到他在那里说着什么,好像我依然在他旁边。
他这样的行为,又让我想起了另一人,他是老头。庙会的时候,他坐在戏台上。声音很大声的自言自语,开口会比较突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总之好像埋怨什么。而台上唱戏的人和台下听戏的人,都只是看看他,都没有阻止。
离开“脏小伙”之后,妻子责问我:“你看不见他不正常吗?”我说看得见。妻子生气道:“看得见还不赶紧走。和他聊天能聊出啥来?”见我不吭声,妻子又说:“我现在怀孕着,万一他控制不住自己怎么办?”我说不会,有我呢。妻子又埋怨了几句,总之劝我,没事少和这样的人聊天。
说来也巧,这事过去没有几天。我和妻子又遇到了他。只不过这次,他背对着我们坐着,背上依然背着黑色背包。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看不到他是否还在自言自语。当时也是晚上,妻子连忙拉着我的手,悄悄离开。走开了之后,妻子道:“又碰上他了。”
过桥的时候,我站在桥上,看着河水悠悠,也像自言自语的人。无定河确实像一个自言自语的人,而且可能是个傻子。因为它总把月亮的投影,当作宝贝来炫耀,明晃晃的让所有人看见。可惜,看见的人都知道那是假的,看见的人看看就走了。
而对于那个遥远的,真的明晃晃的月球,人们又知道永远也摸不到。如此,似乎对于看月亮的人而言,他们既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别人。
本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小伙了,因为我知道他肯定是流浪者,四处奔走的人。可是我又遇见了他。这是大概又时隔一个多月之后的事情了。当时天气已经很冷了,我带着西安来的朋友,去吃大烩菜。在进餐馆的时候,我看见门口坐个人,正是这个小伙。他首先朝我微笑,打招呼,叫了一声哥。我和朋友聊着天,我没有回应他,就进去了。进去之后,点餐,吃饭,聊天。直到回到家,妻子猛然对我说:“呀,今天又碰到那个人了,也太巧了吧。都第三次了。”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还是说:“他就生活在这,我们这时候也在这。绥德又不大,遇上了很正常啊。”
不知道我会不会第四次遇到他,我知道,如果我愿意停下,他一定又会和我说好多好多的话。这些话的意义以及内容的真实性,我都无法判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比我小。马上冬天了,河面会结冰,会冻得死死的——
我又想到了,十多年前,我见过一个被冻死的人,我还写了诗歌《活鬼》。而今天,我写下了《自语者》。我是自言自语的人,他是自言自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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