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4月26日深夜1点23分,位于乌克兰基辅以北110公里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4号反应堆发生爆炸。刹那间,1200吨的顶盖被掀飞,火花从裂开的缺口喷溅而出,携带着大量辐射粒子,喷向几千米的高空。这是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最严重的核泄漏事故,其影响远超1945年美国在日本广岛、长崎投下的原子弹。
在最近引发热议的HBO迷你剧《切尔诺贝利》中,这一爆炸时刻被呈现得唯美而令人绝望:核电站上空升起炫目的光柱,居民被它吸引,走出家门。男人们拿着伏特加,女人们穿着裙子、推着婴儿车。柔光的慢镜头里,灰尘正安静地落在他们身上——那是核泄漏所产生的放射性尘埃,但他们毫不知情。
片头那个消防员和妻子的故事,来自女作家S.A.阿列克谢耶维奇写于1997年的非虚构作品《切尔诺贝利的悲鸣》。当天,只穿着衬衫去灭火的丈夫瓦西里遭受了1600伦琴的巨量辐射,被送往莫斯科隔离治疗。妻子露德米拉一直守候在他身边,尽管所有人都告诉她:“他已经不是人了,他是一个核反应堆。”
她看着他开始变化,每一天都与前一天判若两人。全身皮肤的颜色从蓝色、红色到灰褐色,皮肤龟裂,全身长疮,每天排脓血便25到30次,只要一转头,一簇头发就留在枕头上;到最后,身体组织开始解体,骨头晃来晃去,肺和肝的碎片都从嘴里跑出来,她要用绷带包着手,把它们掏出来……
14天后,瓦西里死去。这一年,露德米拉23岁。他们结婚没多久,连到商店买东西都要牵手,街上的路人对他们报以微笑。
露德米拉的口述,被阿列克谢耶维奇放在《切尔诺贝利的悲鸣》的开篇。在这位201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白俄罗斯作家看来,它“和莎士比亚一样伟大”。3年来,她四处旅行,采访这次灾难中的幸存者:核电厂的工人、科学家、政府官员、医生、士兵、直升机驾驶员、矿工、难民、迁居的人们……将这些“切尔诺贝利人”的声音汇聚成一部普通人的历史。
在这些诉说中,有那些“被压制成铁板一块”的历史所遮蔽或不屑的图像和声音:鸡冠变成了黑色,牛奶变成了白色粉末,被人类遗弃的动物四处流浪;官僚集团中充斥着无知与傲慢,“人们害怕上级长官的程度,甚于害怕核”;从阿富汗战场逃过一劫的士兵,如今在反应炉附近的森林里吸收辐射,去世时肿得像个水桶,像黑炭一样黑;当机器人都因辐射太强而瘫痪时,“清理人”喝上两口伏特加就上阵了,“用铲子对抗原子”……
5年后,苏联解体。因此,阿列克谢耶维奇呈现的不仅仅是灾难史,也是苏联剧变前的历史。
33年过去,切尔诺贝利已成为一个沉默的遗留物。邻近的城市普里皮亚季成为一座“鬼城”,100年之内不能住人;13万居民成了核难民,终生不能返回故乡;60万抢险大军中,超过一半的人已经在过去20年里死去,剩下的人余生都将饱受病痛的折磨。同样沉默的,还有扑朔迷离的伤亡人数,纠缠错节的事故原因,那些罹患癌症的儿童,那些被政府抛弃的贫病交加的昔日英雄……
历史的叙述永远无法还原昔日真实的历史图景,无论是HBO还是阿列克谢耶维奇,也都有各自的“洞见”与“偏见”。但他们都在努力抵抗人们对切尔诺贝利的遗忘——那一夜核电站上空炫目而令人恐惧的火光,讓我们永远无法温和地走入历史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