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和一日》是希腊电影大师安哲罗普洛斯(Angelopoulos)作品,获得1998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是边境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这部电影常以晦涩难懂的标签闻名于世,在我看来,难以理解的不是电影的结构、表达、情节,而在于它的节奏与流速,这是一种在娱乐化电影中不可能见到的,与日常生活相似的,缓慢、甜美而又苦涩的生命流光。影片的情节并不复杂,患有癌症晚期的诗人亚历山大在进医院等待死亡的前一天,决定出门去散步,他想将一直陪伴其左右的狗交托自己的亲生女儿,但女儿并不关心他的生活,她与丈夫打算将亚历山大的祖屋卖掉,这让他只能黯然离开。在街上,他救下了一位来自阿尔巴尼亚的难民小男孩,与他展开了旅程,其间,太太安娜在世时的诸多生活片段、探望独自生活在疗养院中的年迈衰弱母亲的情形、花费大半生心血研究的19世纪诗人所罗穆斯等等,一一以或真实或梦幻的形态与他会面,不断地让他想起,“明天会持续多久”的困惑。在这部影片中,我们能够看到他一贯稳定的作者风格与思考母题,在那些如梦幻般的美丽的全景式镜头中,固定的空间与穿梭不定的时间碰撞着,人生的变奏——诗作、爱情、流浪、回乡,自然地流涌出来,像是以影像与音乐写就的长诗。
关于时间与永恒时间是一个孩子,在海边玩着沙包。影片的开头便是一个长达2分32秒的变焦推拉镜头,伴随着这句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里特对于时间的论断,从亚历山大院子的后花园一直拉近到二楼他的房间窗口处。在卡兰德罗所谱的忧悒的巴尔干悲歌中,这个海畔晨曦里昏暗的片断在童年亚历山大的梦中惊觉里嘎然而止,然而在以后的叙述中那座后花园却成为了他记忆回溯与叙事的原点,衔接着亚历山大的现实与全部过往。老诗人亚历山大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他带着一个问题出发,“永恒会持续多久?”,年轻时的他,是一位非常著名的诗人,晚年他却停止创作,专心续写19世纪的大诗人所罗穆斯的《解放受困之人》,他也想在生命的终点,完成这一未竟的愿望。本来一切都是令人沮丧的,电影的色调灰暗阴郁,如同博尔赫斯所描写的同是暮年老人所见的世界——“其它颜色弃我而去/惟有朦胧的光明、模糊的黑暗”,老诗人的女儿和女婿对他十分冷漠,多年前去世妻子的信件令他惋惜内疚不已,没有多花时间陪伴早逝的妻子。一切的改变都始于他与难民小男孩的相遇。与所有穿着黑衣服的人们不同,小男孩穿着黄色的夹克,与一群难民小孩在马路间穿梭,他从人贩子手中救下了他。在老人带孤儿往返于希腊与阿尔巴尼亚边境的旅程中,镜头伸向了边境赤裸的冲锋枪和没有任何表情的警察,伸向战火燃过的废墟和高墙,伸向一条小河边规模不大的神庙遗址。诗人告诉了小孩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续写19世纪一首诗《解放受困之人》,并与与他讲述一百年前,意大利的一位希腊裔诗人,穿越大海,来到希腊购买人们的词语,正是用买来的词语,他写出了《解放受困之人》。此时,镜头从老幼二人摇至另一边,一百年前的诗人划船驶向希腊。接下来它伸向了希腊多雾的海滨小城提萨诺尼卡,停留在小城街道一对新人的婚礼旁边,这是一段名副其实的长镜头,破旧的街道上进行着古老而优雅的仪式,年轻的夫妇在海边翩翩起舞,圣洁而空灵,这是电影中最美的片断,爱仿佛一座灯塔,照耀着迷途中的人,昭示着回归之路。
安哲罗普洛斯用一个镜头内多时空的转换,以图像的方式去阐释时间与永恒的含义,小男孩象征着时间的起点,他同时也代表着残酷世界的一种微弱跳动的希望,与此同时,不断闪前的关于妻子、诗人的母亲的回忆性镜头代表着诗人关于生命之爱的留恋,电影的结尾,诗人回到自己的家,年轻的妻子站在窗外的海岸边。他向她发问:明天会持续多久?妻子回答:比永远多一天。他没有听清楚,但是他其实已经明白,比永远多一天,既像是谜语也像是承诺,诗人的手松开妻子,海滩上留下他依旧孤单的身影。也许时间只是一个孩子,它会不带感情地永远玩耍下去,但是,安哲在这部电影中提醒我们,正是我们将时间赋予许多珍贵的情感,它才会是且应该是永恒的。//关于流浪与归乡
亚历山大在年轻时过着自我放逐的生活,成为了著名的诗人,而今天,他只剩下最后一天了,这一天所发生的一切,是对他的流浪所做的一次漫长告别,亦是对于他、小男孩、所罗穆斯最后的归乡。如同一百年前为大诗人所罗穆斯带去词语的希腊人民一样,来自阿尔巴尼亚的难民小男孩也为诗人亚历山大带来了词语:送苹果会腐烂,送玫瑰会枯萎,送白葡萄会压坏,我送上我的泪水……来自他家乡的歌谣以及小男孩从别人那儿买的词语“放逐者”,开启了诗人的记忆闸门,熟悉又陌生的词语汹涌地奔流过来,流向这位快要死去的老人。小男孩是从阿尔巴尼亚边境逃至希腊的难民,阿尔巴尼亚由于苏联解体而政治剧变,许多难民涌入邻国。影片中的小男孩有着纯真的脸与饱经风霜的神貌,宽大的衣服套在他幼小的身躯上,无需更多情节已让人泪目。在这一天的最后几个小时,老人陪伴孩子经历了一场悲惨的生死之别,那是另一个年龄相仿的擦车的孤儿死在了汽车轮胎之下,没有人为他负责,没有人能替他把骨灰送回他出生的土地。再过几小时,小男孩就要搭上回家的大船,这是他在地理层面上的归乡,孤儿伙伴的意外死亡,则是对于他心理上的残酷成长,每个孩子在最天真的时候,都无法理解死亡,以为每个人都不会死,当他不得不面对这一切时,他会明白,时间与命运是多么的残酷。
于是他们登上了一辆大巴,大巴里明亮的灯光暂时驱散了两个人心中的悲苦。这是影片中唯一一段洋溢着欢乐的旅程,他们彼此心领神会的欢笑着,空气轻松下来,窗外是古城美丽的夜,这是一段寓意深刻的旅途,可谓之亚历山大的精神回乡之旅。这是一段极其美丽、绚烂又哀伤的长镜头:车子向前方开着,人们陆续上下车:扛着一面红旗,从游行的人群中默默走上大巴的年轻人。疲惫不堪的他是否有自己年轻的影子?几个中途上车的乐手,演奏着他最熟悉的曲子。那对闹了别扭的恋人,女子扔掉了美丽的花,被他轻轻地拾起,是否是他在哀叹自己再也无法挽回的爱情?镜头不断伸向窗外几个黄衣服的自行车手,他们绕着大巴骑行一圈,是暗喻着世上不断轮回的人生与命运吗?最后,他晚年的精神支柱,那位渴望用母语写作却到死也未能完成夙愿的伟大诗人登上客车,念了一首诗:黎明最后一颗清亮晨星,预告骄阳的来临,迷雾阴影皆不敢损及,那万里无云的苍穹,一阵微风愉悦吹来,轻抚天空下的脸庞,仿佛向心灵深处呢喃。生命如此甜美,是的,生命如此甜美。一百年后的现在,大诗人坐着公交车回到自己的故乡,此时看到他的亚历山大,也完成了他精神上的回乡之旅,而一切苦难、美好恒常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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