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上一名姓路的水师副将生怕他二人闹将起来,说道:“韦爵爷,施军门这次平台,那是全凭血战拼出来的功劳。施军门奉了圣旨,于六月初四率领战船六百余号,军士六万余人征台,在海上遇到逆风,行了十一天才到澎湖,十六就和刘国轩率领的台湾兵大战,这一仗当真大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连施军门自己也挂了彩……”
韦小宝见林兴珠和洪朝都低下了头,脸有怒色,料想他二人也曾参与澎湖之役,心想这一仗当然是施琅大了胜仗,不想听路副将说他的得意事迹,问道:“施将军,当日国姓爷取台湾,也是从澎湖攻过去的么?”施琅道:“正是。”韦小宝道:“那时你在国姓爷部下,不知当时打澎湖是怎么打的?”施琅道:“红毛鬼子没派兵守澎湖。”
韦小宝问林兴珠:“当年国姓爷跨海东征,听说林大哥带领藤甲兵斩鬼脚,不知是怎样斩法?”林兴珠心想:“藤甲兵斩鬼脚的事,我早说给你听过了。这时你有来问,自然是不想听施琅平台的臭史,要我讲国姓爷和陈军师的英雄事迹。我自己的事是不能多说的,施琅心中一怀恨,定要对付我,还是捧捧他为妙。”说道:“施军门两次攻台湾,功劳实在大得很。当年国姓爷会集诸将,商议要不要跨海东征,很多将官都说台湾天险难攻,海中风浪既大,红毛鬼子又炮火厉害,这件事实在危险。但陈军师和施将军极力赞成,终于立了大功。”
施琅听他这么说,脸有得色。
林兴珠又道:“那是永历十五年二月……”
施琅道:“林都司,前明的年号,不能再提了,那是大清顺治十八年。”
林兴珠道:“是,是。这年二月,国姓爷大营移驻金门城。三月初一全军誓师祭海。初十那天,国姓爷和陈军师统带亲军右武卫、左右虎卫、骁骑镇、左先锋、中卫、后卫镇、宣毅前后镇、援剿后镇各路船舰,齐集料罗湾侯风。那时军心惶惶,很多人都怕出洋,国姓爷和陈军师、施将军分到各镇去激励军心。一直等到二十三中午,天才放晴,风浪止息,于是大军开出,二十四下午就到了澎湖。但到了澎湖之后,大风又起,海上风浪大作,好几天不能开船。澎湖各岛没粮食,军中缺粮,大家只好吃番薯度日,军心又慌乱起来。等到三十,实在不能再等了,国姓爷下令出发,不管大风大浪,都要东征。这天半夜一更后,国姓爷的中军舰上竖起帅字大旗,发炮三声,金鼓齐鸣,战船张帆向东。当时乌云满天,海上波涛就象一座座小山般扑上船头,风大浪大,人人身上都湿透了。国姓爷站在船头,手执长剑,大叫:‘尽忠报国,不怕风浪!’喊声几乎把狂风巨浪的声音也压下去了。”
韦小宝向施琅道:“那时施将军自然也这般大叫了?”施琅道:“那一次卑职奉命驻守厦门,没去台湾。”韦小宝道:“原来如此,可惜,可惜!”
路副将道:“郑王爷道澎湖,遇到的不过是大风大浪,可是施军门在澎湖这场血战,那才惊心动魄。刘国轩统带的水师在澎湖牛心湾、鸡笼屿步防,沿岸二十里都筑了土垒,每隔一垒便有一门大炮。大清水师开到时,岸上大炮齐发,又有火箭、喷筒,乖乖不得了……”
韦小宝笑道:“路副将,我瞧你的胆子跟我差不多。”路副将道:“不敢,卑职怎及得上爵爷?”韦小宝问道:“你不及我?”路副将道:“自然不及。”韦小宝道:“这倒奇了。我以为我胆小如鼠,算得是差劲之至了,原来你比我还要没用,哈哈,奇怪,奇怪。”路副将胀红了脸,不敢作声。
韦小宝问林兴珠:“国姓爷统带大军出海之后,那又怎样?”
林兴珠道:“战船在大风浪中行驶了两个更次,到三更时分,忽然风平浪静,乌云消散,又过了一会,更转为顺风,众军欢声雷动,都说老天保佑,此去必胜。初一早晨,战船到了鹿耳门外,用竹篙测水,不料沙高水浅,无法前驶。国姓爷甚是焦急,摆下香案,向天祈祝,过不多时,忽然潮水大涨,各战船一齐涌进鹿耳门。岸上的红毛兵开大炮轰击。红毛鬼在那里筑了两座城池,一座叫热兰遮城,一座叫做普罗民遮城……”
韦小宝笑道:“鬼子的地方名字也起得古里古怪,什么热来遮,冷来遮,南无波罗密多观世音菩萨遮。”
林兴珠微笑道:“当时国姓爷用千里镜察看,见红毛鬼有主力大舰两艘,巡洋舰两艘,还有夹板舰和小艇等数百艘,于是传下将令,命宣毅前镇镇督陈泽率领船队,在鹿耳门岛登陆,扼守住北汕尾,以防另有红毛舰队来援;派黄昭带领铣手五百名,连环炮二十门,分为三队,到鲲身尾列阵,堵住敌军南下;派卑职带藤牌手五百名,从鬼仔埔后绕过鲲身之左截以为牵制。众将得令,分头出发,船上大炮也开炮还击。那一边陈军师率领水师,围住了红毛鬼的两艘主力战舰猛打。杀声大作,海面上满是硝烟火焰,打了一个多时辰,轰隆一声大响,红毛鬼一艘主力战舰给我军击沉了,后来才知那是贝克德亚号,是红毛鬼水师的精锐。另一艘马利亚号受了重伤,向东边大海中逃得不知去向。两艘红毛巡洋舰也退了回去。那时陈泽所带的兄弟遇上了红毛鬼陆军,个个争先,红毛鬼枪械虽然厉害,但见我军冲杀勇敢,吓得没了斗志,败退回城。我军登陆赤嵌,直捣普罗民遮城。”(按:郑成功自澎湖攻台,从今日的台南附近登陆,当时荷兰重兵也都驻扎在台南一带。)
韦小宝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给林兴珠,道:“林大哥,打得好,我敬你一杯。”
林兴珠站起身来接了,谢过饮尽,续道:“我军在赤嵌登陆后,当地的人纷纷奔来欢迎,许多人都欢喜得哭了起来,都说:‘这一下我们的救星可到了。’韦爵爷,国姓爷的老太爷郑太师,本来是在海上做没本钱买卖的,台湾是他老人家的老巢。后来他老人家带了手下弟兄回到中原,台湾就分别给荷兰鬼和西班牙鬼占据。荷兰鬼在南,西班牙鬼在北。两鬼相争,西班牙鬼打了败仗,台湾全境都给荷兰鬼占了。岛上我们中国人惨受荷兰红毛鬼的虐杀。郑太师的旧部有位兄弟,叫做郭怀一,是个英雄好汉。他留在岛上不走,眼见中国人给红毛鬼实在欺侮得狠了,暗中约集兄弟,通知各地中国人,定八月十五中秋一齐起事,杀光全岛红毛鬼。不料有个汉奸,名叫普仔,竟去向红毛鬼告密……”
韦小宝拍桌骂道:“他奶奶的,中国人的事,就是让汉奸坏了。”
林兴珠道:“是啊。郭怀一大哥一见普仔逃走,知道事情要糟,立即率领一万六千多名中国人攻进普罗民遮城,把红毛鬼的官署和店铺都放火烧了。红毛鬼调集大军反攻,炮火厉害。我们中国人除了有几枝火龙枪外,都是用大刀、铁枪、锄头、木棍当武器,在赤嵌一直打了十五天,郭怀一大哥不幸给红毛鬼大炮轰死……”韦小宝叫道:“哎哟,那可糟了。”林兴珠道:“正是。郭大哥一死,蛇无头不行,中国人就败出城来,在大湖边血战了七天七夜,中国人在大湖边被打死的共有四千多人,妇子也宁死不屈,给杀了五百多人。凡是给红毛鬼捉了去的,女的被迫做营妓,男的不是五马分尸,就是用烙铁慢慢的烙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