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一场旅行,沿途有着无数动人的风景,可惜我们总是行色匆匆,甘于错过。
例如我的父亲,他戎马半生,飘荡了半个中国,似乎只要有军营,他便能随遇而安。只是那种“安”,仍然避免不了行色匆匆。无法把根扎下来的日子,在岁月的洪流里无处安放。洛阳,终于让人卸下行装,安然生活。
因为这里有佛。
最富盛名的,当然是卢舍那。传说佛有三身,即法身佛毗卢遮那、报身佛卢舍那、应身佛释迦牟尼。按照佛家的观点,报身佛是表示证得了绝对真理,获得佛果而显示佛智的佛身。因而,在佛之三身中,只有报身佛卢舍那,宣称“现世现报”,我即是佛,佛即是我,人人皆可为佛。
这恰与武则天的心思暗合。据《大卢舍那像龛记》载,当时身为皇后的她捐出两万贯脂粉钱,在龙门西山修建了气势恢宏、雕工精美的卢舍那大佛。这尊佛面容饱满、秀丽端庄,嘴角似有笑意,被誉为“世上最美丽的佛陀”。不少学者认为,这尊佛的蓝本,就是时年四十四岁的武则天。
这位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与佛教有着极深的渊源。传说释迦牟尼在世时,带领众弟子托钵行乞,路遇一群孩子在沙堆上玩耍。其中一个调皮的小姑娘,眼见佛陀渐渐走来,便捧起一把流沙,笑吟吟地走到佛陀面前,将沙子倒在佛陀的钵盂里。佛陀面带微笑地接受了这份特殊的流沙供养,领着弟子们远去了。
佛陀的大弟子舍利弗心中纳闷,说这个女孩如此无礼,用流沙戏弄世尊,世尊竟不以为意,是何道理?佛陀说,一千五百年以后,那个女孩将投生东土为王,我受此流沙供养,使其种下善根因缘,从此光大佛法,岂非一桩好事?
果然,武则天一生笃信佛教,尤其是后来借助《大云经》登上帝位,更是对佛教推崇备至。
其实,佛教与洛阳结缘,早在汉代就开始了。
相传,东汉永平年间,明帝梦遇金人,白光环绕,自西而来。明帝梦醒有感,遂遣使西行求法。三年后,使者偕西域僧人摄摩腾、竺法兰归国,并以白马驮经相随。明帝闻之,命人在雍门外建白马寺供养,此为中国政府官方认可佛教之始。摄、竺二僧在此译出《四十二章经》,并使佛法流布于东土。一千多年的滚滚红尘,湮没了曾经繁华的汉魏故城,倒是这座伽蓝历经风雨,几毁几建,香火绵延至今。
佛学在中国流传开来后,越来越多的僧侣对这些从西域、中亚或是海上丝路辗转而来的散乱经文感到疑惑和不满,于是自魏晋至晚唐,东土掀起了旷日持久的西出阳关求学运动。五百年间,先后有百余名僧侣,或组团,或独行,前往佛教诞生地印度深造。
梁任公认为,佛教的传入,使中国有机会从外来文化中吸取养分,同时,佛教中的哲学观念与中国文化极其投契,当时的知识分子自然对其持有强烈的求知欲。宗教力量的感召,加上对文化探索的求知欲,致使一批批僧人不惧艰险,不远万里,踏上西行之路。
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玄奘法师了。
内子的家,便在玄奘法师诞生之地。流经这里的造纸河,相传为东汉蔡侯造纸旧址。幼年的玄奘法师,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有着优秀的品格。八岁时,他听父亲讲《孝经》,当讲到“曾子避席”时,他立刻起身恭立一旁。父问其故,他答道,古贤人见到老师就立刻起身聆听教诲,今天父亲给我讲经,我怎么能坐着呢?
十三岁时,玄奘在净土寺出家,自此献毕生心力于佛法。经过游历各地、遍访名师,年轻的玄奘很快成长为一个受人景仰的僧人,但他不满足于此。在学习过程中,他发现各地各宗的论点颇有不同,有些甚至相悖,于是萌生了前往印度求法的念头。
有一位同乡,已经走到了他的前头。两百年前,诞生在同一片土地上的道整和尚曾经跟随法显禅师,从西安出发,出敦煌,渡流沙,经鄯善,越葱岭,到达印度,这位同乡后来并未随法显回国,而是终老于佛国。
玄奘这次,注定是历史上最艰苦、最伟大的西行。由于没有获得朝廷的许可,他只能孤身一人“冒越宪章,私往天竺”。在边塞,由于没有出关手续,他冒着杀头的风险,混在灾民中闯关而出;在高昌,由于高昌王的刻意挽留,他“水浆不涉于口三日”,以生命博得继续西行的机会;在莫贺延碛,“上无飞鸟,下无走兽,伏无水草,顾影唯一。四夜五日口腹干焦,几将殒绝。四顾茫然,夜则妖魅举火,灿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若时雨”。由于向西的通路为突厥人所控制,他不得不绕道阿富汗、乌兹别克斯坦和巴基斯坦,辗转到达印度那烂陀寺,路途之险远,在西行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玄奘一生行色匆匆,身体或心灵,总有一者在路上。西行游学十九年后,当他再次迈入大唐的国土时,立刻受到了太宗李世民的礼遇。又一个十九年开始了,在这个十九年里,玄奘共翻译佛经一千三百五十卷,平均每年译经七十一卷。
译经占据了玄奘的大多数时间,但他所做的还不止于此。据他的弟子记载,每天译经完毕,玄奘还要礼佛行道,三更暂眠,五更又起,读诵梵本,拟定次日的翻译内容。黄昏时分,他还要为全国各地前来学习的僧侣们开坛讲经。夜晚掌灯后,更要不厌其烦地为本寺的百余名弟子答疑解惑,“酬答处分,无遗漏者”。这样的治学精神,真可谓古学者中的典范。
玄奘归国后,曾两次上书要求回故乡,或是在故乡附近的少林寺修行,最后一次“乞骸骨”已是晚年,但都被皇帝拒绝了,这或许是他永远的遗憾。麟德元年正月,玄奘在玉华宫翻译《大宝积经》,仅仅翻译了几行,便对众僧说道:“我大限将至,恐怕是无法翻译完这部经书了,现在只想去兰芝谷拜拜佛,看看我亲手栽种的那棵娑罗树。”众僧相顾,莫不潸然。
一个月后,不知疲倦的玄奘法师终于在疲倦中功德圆满地涅槃了。
佛教讲求解脱,大乘讲求度人。玄奘用他的匆匆行色,为世人卸下沉重的行装。这恐怕是人类历史数千年以来,最为壮观的行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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