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动一动嘴唇,回答说:
“常这样。我几乎每夜都难受。”
这当儿,守夜人开始在院子里报时:两点钟了。他们听见:“坚儿……坚儿……”她打了个冷战。
“打更的声音搅得您心不定吗?”他问。
“我不知道。这儿样样事情都搅得我心不定,”她回答说,沉思起来。“样样事情都搅得我心不定。我听出您的说话声音里含着同情。我头一眼看到您,不知什么缘故,就觉得样样事都可以跟您谈。”
“那我就请求您谈谈吧。”
“我要对您说说我自己的看法。我觉得自己好象没什么病,只是我心不定,我害怕,因为处在我的地位一定会这样,没有别的办法。就是一个顶健康的人,比方说,要是有个强盗在他窗子底下走动,那他也不会不心慌。常常有医师给我看病,”她接着说,眼睛瞧着自己的膝头,现出羞答答的微笑,“当然,我心里很感激,也不否认看病有好处,可是我不想跟大夫谈话,而盼望跟一个亲近的人谈谈心,跟一个能了解我,能向我指出我对或者不对的朋友谈心。”
“难道您没有朋友吗?”柯罗辽夫问。
“我孤孤单单。我有母亲,我爱她,不过我仍旧孤孤单单。
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孤独的人老是看书,却很少开口,也很少听到别人的话。对他们来说,生活是神秘的;他们是神秘主义者,常常在没有魔鬼的地方看见魔鬼。莱蒙托夫的塔玛拉⑤是孤独的,所以她看见了魔鬼。”
“您老是看书吗?”
“对了。您要知道,我从早到晚,全部时间都闲着没事干。
我白天看书,到了夜里脑子里空空洞洞,没有思想,只有些阴影了。”
“您夜里看见什么东西吗?”柯罗辽夫问。
“没有看见什么,可是我觉得……”
她又微微地笑,抬起眼睛来瞧医师,那么忧郁、那么灵敏地瞧着他。他觉得她信任他,要想诚恳地跟他谈一谈,她也正在那样想。不过她沉默着,也许在等他开口吧。
他知道应该对她说些什么话才对。他清楚地觉得,她得赶快丢下这五座厂房和日后可能会继承到的百万家财,离开那个夜间出巡的魔鬼;他同样清楚地觉得,她自己也在这样想,只等着一个她信任的人来肯定她的想法罢了。
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怎么说呢?对于已判决的犯人,谁也不好意思问他,为了什么事情判的罪;同样,对于很有钱的人,谁也不便问他们要那么些钱有什么用,为什么他们这么不会利用财富,为什么他们甚至在看出财产造成了他们的不幸的时候还不肯丢掉那些财产;要是谈起这种话来,人照例会觉得难为情,发窘,而且会说得很长。
“怎么说才好呢?”柯罗辽夫暗自考虑着,“而且,有必要说吗?”
他没有率直地把心里想的话谈出来,而是转弯抹角地说:“您处在工厂的主人和富有的继承人的地位,却感到不满意,您不相信您有这种权利,于是现在,您睡不着觉了,这比起您感到满意,睡得酣畅,觉得样样事情都顺心当然好得多。您这种失眠是令人起敬的。不管怎样,这是个好兆头。真的,我们现在所谈的这些话在我们父母那一辈当中是不能想象的;他们夜里并不谈话,而是酣畅地睡觉,而我们,我们这一代呢,却睡不好,感到苦恼,谈许许多多话,老是想判断我们做得对不对。然而,到我们的子孙辈,这个对不对的问题就已经解决了。他们看起事情来会比我们清楚得多。再过上五十年光景,生活一定会好过了,只是可惜我们活不到那个时候。要是能够看一眼那时候的生活才有意思呢。”
“我们的子孙处在我们的地位会怎么办呢?”丽扎问。
“我不知道。……大概他们会丢开一切,走掉吧。”
“上哪儿去呢?”
“上哪儿去吗?……咦,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啊,”柯罗辽夫说,笑起来。“一个有头脑的好人有的是地方可去。”
他看一看表。
“可是,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说,“您该睡觉了。那就脱掉衣服,好好睡吧。我认识了您,很高兴,”他接着说,握了握她的手,“您是一个很有趣味的好人。晚安!”
他走回自己的房间,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早晨,一辆马车停在门前,大家都走出来,站在台阶上送他。丽扎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头发上插一朵花,身上穿一件白色连衣裙,好象过节似的。跟昨天一样,她忧郁地、灵敏地瞧着他,微微笑着,说着话,时时刻刻现出一种神情,仿佛她要告诉他——只有他一个人——什么特别的、要紧的事情似的。人们可以听见百灵鸟在鸣啭,教堂里钟声玎珰地响。厂房窗子明晃晃地发亮。柯罗辽夫坐着车子出了院子,然后顺着大路往火车站走去,这时候他不再想那些工人,不再想水上建筑,不再想魔鬼,只想着那个也许已经离得很近的时代,到那时候,生活会跟这宁静的星期日早晨一样的光明畅快。他心想,在这样的春天早晨,坐一辆上好的三套马车赶路,晒着太阳,该有多么愉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