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接到李亚里科夫工厂发来的一封电报,请他赶快就去。从那封条理不清的长电报上,只能看懂这一点:有个李亚里科娃太太,大概就是工厂的厂主,她的女儿生病了。教授自己没有去,派他的住院医师柯罗辽夫替他去了。
那儿离莫斯科有两站路,出了火车站还得坐大约四俄里路的马车。有一辆三套马车已经奉命在车站等候柯罗辽夫了。
车夫戴着一顶插着孔雀毛的帽子,他对医师所问的一切话都照军人那样高声回答:“决不是!”“是这样!”那是星期六的黄昏,太阳正在下山。工人们从工厂里出来,成群地到火车站去,他们见到柯罗辽夫坐着的马车就鞠躬。黄昏、庄园、两旁的别墅、桦树、四周的恬静气氛,使柯罗辽夫看得入迷,这时候,在假日前夜,田野、树木、太阳,好象跟工人一块儿准备休息,也许还准备着祷告呢。……他生在莫斯科,而且是在那儿长大的。他不了解乡村,素来对工厂不感兴趣,也从没到工厂里去过。不过他偶尔也看过讲到工厂的文章,还到厂主家里拜访过,跟他们谈过天。他每逢看见远处或近处有一家工厂,心里总是想,从外面来看,那是多么平静,多么安宁,而在内部,做厂主的大概是彻头彻尾的愚昧,昏天黑地的自私,工人做着枯燥无味、损害健康的苦工,大家吵嘴,灌酒,满身的虱子。而此刻,那些工人正在战战兢兢、恭恭敬敬地给四轮马车让路,他在他们的脸上、便帽上、步态上,看出他们浑身肮脏,带着醉意,精神不安,心慌意乱。
他的车子驶进了工厂大门。他看见两边是工人住的小房子,看见女人的脸,看见门廊上晾着被子和衬衫。“小心马车!”
车夫嚷道,却并不勒住马。那是个宽广的大院子,地上没有长青草。院子里有五座彼此相距不远的大厂房,各有一根大烟囱,此外还有一些货栈和棚子,样样东西上都积着一层灰白色的东西,象是灰尘。这儿那儿,就跟沙漠里的绿洲似的,现出一块块可怜相的小园子和管理人员的住房的红色或绿色房顶。
车夫忽然勒住马,马车就在一所重新粉刷过的灰色房子前面停住了。这儿有一个小花园,种着紫丁香,花丛上积满尘土。黄色的门廊上有一股浓重的油漆味。
“请进,大夫,”好几个女人在过道里和前厅里说,同时传来了叹息和低语的声音。“请进,我们盼您好久了,……真是烦恼。请您往这边走。”
李亚里科娃太太是一个挺胖的、上了岁数的太太,穿一件黑绸连衣裙,袖子样式挺时髦;不过从她的面容看来,她是个普通的、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女人。她心神不宁地瞧着大夫,犹犹豫豫,不敢对他伸出手去。她身边站着一个女人,头发剪短,戴着夹鼻眼镜,穿一件花花绿绿的短上衣,长得清瘦,年纪已经不轻了。女仆称呼她赫莉斯契娜·德米特里耶芙娜,柯罗辽夫猜想这人是家庭女教师。大概她是这家人里顶有学问的人物,所以受到嘱托来接待这位大夫吧,因为她马上急急忙忙地开始述说得病的原因,讲了许多琐碎而惹人厌烦的细节,可是偏偏没说出是谁在害病,害的是什么病。
医师和家庭女教师坐着谈话,女主人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地等待着。柯罗辽夫从谈话里知道病人是李亚里科娃太太的独生女和继承人,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名叫丽扎。她害病很久了,请过各式各样的医师治病,而从昨天晚间到今天早晨,她整夜心跳得厉害,弄得一家人全没睡觉,担心她会死去。
“我们这位小姐,可以说,从小就有病,”赫莉斯契娜·德米特里耶芙娜用唱歌似的声音说,屡次用手擦嘴唇。“医师说她神经有毛病,她小时候害过瘰疬病,医师把那病闷到她心里去了,所以我想毛病也许就出在这上面。”
他们去看病人。病人已经完全是个成人,身材高大,可是长得不漂亮,象她的母亲,眼睛同样小,脸的下半部分也太宽。
她躺在那儿,头发蓬乱,被子一直盖到下巴上。她给柯罗辽夫第一眼的印象是:她好象是个不幸的穷人,多亏别人慈悲,才把她收留在这儿。他不能相信她就是五座大厂房的继承人。
“我来看您,”柯罗辽夫开口说,“我是来给您治病的。您好。”
他说出自己的姓名,跟她握手,那是一只难看的、冰凉的大手。她坐起来,显然早已习惯让医师看病了,裸露着肩膀和**,一点也不在乎,听凭医师给她听诊。
“我心跳,”她说,“通宵跳得厉害极了,……我差点吓死!
请您给点什么药吃吧。”
“好的!好的!您放心吧。”
柯罗辽夫诊查过后,耸耸肩膀。
“心脏挺好,”他说,“一切都正常,一切都没有毛病。一定是您的神经有点不对头,不过那也是十分平常的事。看来,就是这神经性的发作也已经过去了,您躺下来睡一觉吧。”
这当儿,有人把灯送进卧室里来。病人看见灯光就眯细眼睛,忽然双手捧着头,号啕大哭起来。于是难看的穷人的印象忽然消散,柯罗辽夫也不再觉得那对眼睛小,下半个脸过分宽了。他看见一种柔和的痛苦表情,这表情是那么委婉动人,在他看来她周身显得匀称、柔和、质朴了,他不由得想安慰她,不过不是用药,也不是用医师的忠告,而是用亲切、朴实的话。她母亲搂住她的头,让她贴紧自己的身子。老太太的脸上现出多么绝望、多么悲痛的神情啊!她,做母亲的,抚养她,把她养大成人,化尽心血,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她身上,让她学会法语、跳舞、音乐,为她请过十来个教师,请过顶好的医师,还请一个家庭女教师住在家里。现在呢,她不明白她女儿为什么流泪,为什么她这么愁苦,她不懂,她惶恐,她脸上现出抱愧、不安、绝望的表情,仿佛她忽略了一件很要紧的事,有一件什么事还没做好,有一个什么人还没请来,不过究竟那人是谁,她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