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迷上了薅草。薅字是比较接地气的叫法,土气一点儿。书面或比较正式的叫法叫作采摘,比如《诗经》中篇章《采蘩》《采蘋》《采葛》《采苓》等。
马路边儿,薄沙地,春风一吹,那些光秃秃的地上或干草丛下,便冒出了绿油油的小草芽儿。刚一探出地皮,便匆匆忙忙地生长,急慌慌的。它们可不像那些古代文字里描述的,倚门打望的小娘子;或是坐在绣楼上盼春、惜春的千金小姐;又或是戏曲里以采摘野菜果腹,寒窑苦等薛平贵一十八载的富家小姐王宝钏,在慢板里原地不动地等你,它们是当下现代版的小女子,节奏快,你胆敢隔两天不去看它们,便心生了芥蒂,长出主心骨,从草心儿里翘起草梗,开花结籽,老给你看,让你提着空篮子呆在那里,后悔去吧。俗语中说的:二月茵陈,三月蒿,四月五月当柴烧,就是这个意思。
草喜欢挨挤在一起生长,鲜有大草。只有那些不随群儿的草,要么寂寞到老,要么长高长大。但也终究是一棵草,一年一度,便是一生。不似树木,如果不是人为砍伐,树便可以站在那里,几百年、几千年岿然不动,长成精,长成神。
单个的草,似很柔弱,一旦连成一片,便如野马般烈性难驯。秋去冬来,草在地表上的部分死去了,这便到了它们最能表现出烈性的时候,如果一不小心丢下一粒火星,或好玩火的孩子用一根儿火柴棒点燃了三两棵草,如果又恰好有风,不得了,它们便趁机造势,呼啦啦伴着噼噼啪啪的响声,火势迅速向四野蔓延开来,直烧得漫山遍野光秃秃的。但也不怕,来年仍旧萌绿。
生命到了中年,总会在某个时刻停下急匆匆的脚步,蹲在地上,注意起不起眼的草来。散步时,会将目光不时地扫向路边的绿化带,那里随意长着绿草,努力地辨识着,逐渐认出了那些从《诗经》里走出的野菜。比如荠,这种古老的野菜。“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昏,如兄如弟。”《诗经·邶风·谷风》的邶地,便是我北中原的家乡,说明我的家乡几千年前就有这种植物,并且那时人们就懂得食用了。它们穿越时光,保持着最初的味道和模样。一到春天,就想去采挖一些荠菜,然后在春天里阳光充足的走廊下,坐在小板凳上,择好洗净,烧水焯来,菜色碧绿如翠,挤干水分,切碎放在红瓷汤碗里,拌上少许盐粒、小磨香油,就可以入口了。它有柔韧的口劲,鲜、香,犹如把一分春色送到了嘴边。除此之外,还可以煎成荠菜鸡蛋饼,或包饺子做馄饨,或做成美味的羹汤,很多种吃法。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人与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草的滋味,也许要到中年以后才能真正懂得。
翻看古人描写荠菜的诗句,更是汗颜。原来我最喜欢的诗词大家苏轼与陆游都是食荠的老手啊!坡公在《次韵子由种菜久旱不生》中写道:时绕麦田求野荠,强为僧舍煮山羹。此诗应写于贬谪之所,据说坡公在黄州发明了一款粥,材料是春笋、齑粉(姜、蒜、韭菜的碎末儿)、荠菜,苏东坡自名“山羹”。与坡公并称苏辛的辛弃疾也有“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的诗句,看得出诗人对荠菜情有独钟,把整个春天都赋予了它。大诗人陆游偏爱食荠,曾在多首诗中提及,并盛赞荠菜“荠糁芳甘妙绝伦”。我思忖,这不是在写我们北中原的菜糊涂吗?他干脆把《食荠》当诗题,“日日思归饱蕨薇,春来荠美忽忘归”,从中可知荠菜之味美;在另一首同题《食荠》中,“小著盐醯助滋味,微加姜桂发精神。风炉歙钵穷家活,妙诀何曾肯授人。”则把荠菜如何吃的秘方都给写出来了,令人赞叹。近代在我们家乡附近濮阳范县当过县太爷的郑板桥,也有过“三春荠菜饶有味,九熟樱桃最有名”的诗句。看来荠菜之美味,不是虚名,我薅荠菜会上瘾,终归找到原因了。
《诗经》中还提到一种草,叫白蒿,它在《诗经》中有一个优雅的名字叫“蘩”,老百姓有时还叫它茵陈。采来洗净拌上面粉上笼蒸来,鲜香,绵软。白蒿是治疗黄疸、护肝、消炎止咳的良药。相比于其他蒿类,白蒿少年时期模样温顺、内敛、低调,放在那些枝叶张扬的苗蒿与味道极冲的臭蒿中,一眼便可辨识。
蒲公英是个例外,这种随处可见的草,举着它隐形的降落伞,逸出《诗经》之外,找不到它的名字。人活世间,全凭一口气。有时难免想不开,生些闷气,心急上火,首先沦陷的便是喉咙,干涩、疼痛,像有草叶的锯齿边儿划拉着嗓子。这时,打开收藏蒲公英的袋子,一缕干香的草味扑面而来,小心地轻捏一棵脆干的草出来,放入杯子里,蒲公英的魂魄便在水中扭转个身儿开始复活,散发着神奇的药性。喝上一天,灵验得很,疼痛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屡试不爽。到了后来,我稍一咳嗽,就赶紧拿出蒲公英水来喝,也管用。记得儿子小时候,一不留神冻着了,便会咳嗽不止,这时候便到医院找医生开中药吃。妇幼保健院有一个叫沛的女医生,总会开出一味非常好听的中药——蒲地蓝,其中最主要一味药便是蒲公英。
土地是如此厚道,她生养了万物,让它们互惠互利,和谐共存。从神农遍尝百草开始,华夏子孙便深得草木的恩养与庇佑。草药,草药,你身边的每一棵草,都可能是药材,是病痛的解药。
薅草与食草,在草中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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