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又是一个傍晚,黑颈鹤一群一群地飞向了巢窝。到处都是牧归的牛羊,炊烟正在袅袅升起。没有找到强盗嘉玛措和藏扎西的骑手们陆续回来了,焦急的还在焦急,失望的更加失望。牧马鹤部落的营地上,魔力图的大帐房前,大格列头人和索朗旺堆头人皱着眉头走来走去。
刚刚到达的白主任白玛乌金十分不满地给麦政委说起丹增活佛拒绝来这里的事儿。麦政委说:“你不要埋怨人家丹增活佛,他虽然没有来,却把藏医派来了,这说明人家有先见之明,早就知道冈日森格死不了,活佛到底是活佛啊。”自主任这才看到藏医尕宇陀正坐在草地上闭目养神,冈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惬意地卧在他身边,也都是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父亲告诉白主任,冈日森格已经抹过药和吃过药了,尕字陀说它的伤没有上次严重,骨头都好好的,养几天就好了。
白主任想到了西结古牛粪碉房里的李尼玛和梅朵拉姆,便说:“麦政委你说怎么办?我们就在这里等下去?”麦政委说:“你看呢?”白主任说:“我看我们不能等下去,主要工作还是在西结古,我们要做通各个部落头人的工作,让他们派出骑手,把西结古草原所有能去人的地方都找一遍。”麦政委说:“我也是这个意思。”父亲说:“我不能走,我得等冈日森格伤好了再回西结古。”父亲寻思,从牧马鹤到西结古,毕竟有一段很长的路,冈日森格很可能走不动,用马驮着它,它太重,这么长的路,不一定驮得动。更重要的是,盘踞在西结古的领地狗群肯定饶不了冈日森格,如果养不好身体,它凭什么跟它们斗啊?麦政委说:“那你就留下,一定要注意安全。冈日森格伤好后,立刻返回西结古。”
又住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匆匆舔了“者麻”(碗中一半是炒面和曲拉,一半是酥油和奶茶,一边喝,一边舔),麦政委和白主任一行以及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便向大格列头人告别。
伴随着黑颈鹤的叫声,大家都说着吉祥如意的话。麦政委说:“现在最应该吉祥如意的是藏扎西,大格列头人,拜托了,你们要继续寻找啊。”齐美管家翻译着。大格列头人说:“保佑藏扎西,这是神的意志,谁也不敢违抗。骑手们今天又一次出发了,我们不找到强盗嘉玛措,不救出藏扎西是不罢休的。”索朗旺堆头人也说:“尊贵的汉人你们放心,我们的心肠和你们的心肠是一样的。要是我们的心肠不好,后世就会有苦无乐,灾难连绵。到了西结古,我和齐美管家亲自带着骑手去寻找。”麦政委说:“好啊好啊,你还要说服别的部落的头人,让他们也派出人马去寻找,争取把西结古草原所有的地方都找一遍。”索朗旺堆头人说:“这是自然的,放心吧麦政委,你的好心肠一定会感动西结古草原所有的部落头人。”
藏医尕宇陀也要回去,他没顾得上舔“者麻”,抓紧时间给冈日森格抹了药和喂了药,又给父亲留下了明后天的药量,用手示范着仔细叮嘱他这样喂那样抹。父亲嫌留下的药太少,比比画画地纠缠着要他多给一点。尕宇陀紧紧抱着他的豹皮药囊,坚决不给。父亲说:“为什么?为什么?不就是一点药嘛。”尕宇陀说:“够了,够了,甘露多了就不是甘露,就是毒液了。”说着,生怕抢走了似的,赶紧上马,抢先走去。
以后父亲会知道,作为一个对生命抱有极大爱心的救死扶伤的藏医,尕宇陀既是慷慨大方的,又是惜药如金的,那些撒在冈日森格伤口上的白色粉末、黑色粉末和蓝色粉末,是用巴颜喀拉山的山顶宝石、雅拉达泽山的金刚雷石、巴斯康根山的温泉石,加上麝香、珍珠、五灵脂、边缘冰铁、雪朗水晶花、印度大象的积血、吐宝兽的胫骨等等,碾成粉末炮制而成的。那种涂抹伤口的糨糊状的液体是用公母雪蛙、白唇鹿的眼泪和藏羚羊的角胶酿制而成的。那种黑乎乎的草药汤则是由瑞香狼毒、藏红花、蓝水百合、尼泊尔紫堇、唐古拉黑芦荟、年宝山雪莲、各姿各雅红靛根七种药材煎熬而成。都是非常难得的药宝,是他用几十年的工夫寻访、积累、配制出来的,用完了就没有了,再要配制,就得等到下一辈子了。
藏医尕宇陀没走多远,就被一个人拦住了。那人头上盘绕着一根粗大的辫子,辫子上缀着红色的毒丝带和一颗巨大的琥珀球,琥珀球上雕刻着罗刹女神蛙头血眼的半身像,身穿一件艳红的氆氇袍,腰里扎着熊皮阎罗带,阎罗带上系着一串儿约有一百个被烟熏黑的牛骨鬼卒骷髅头,更耀眼的是他的前胸,前胸上挂着一个银制的“映现三世所有事件镜”,镜面上凹凸着墓葬主手捧饮血头盖骨碗的全身像。藏医尕宇陀赶紧下马,半是惊惧半是恭敬地问候了一句,牵着马转身就走。跟在尕宇陀后面的索朗旺堆头人和齐美管家以及几个骑手,也都是一副惊恐疑惧的样子,纷纷下马,在索朗旺堆头人的带领下回避瘟神似的绕道而去。
麦政委和自主任互相看了看:怎么了,这是?
卧在魔力图大帐房前的草地上,一直目送着他们的冈日森格突然站起来,闷声闷气地叫了一声,烦躁不安地又是摇头又是用前爪刨地。凭着它比人敏锐而准确的感觉,它已经意识到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是必须警惕的,而警惕就是关于未来的担忧——它对值得怀恨的一切都有超越时空的预感,这次也不例外。而大黑獒那日则表现得异常兴奋,坦坦荡荡地跑过去,在那个人身上闻了闻,又跑回来,和冈日森格嗅着鼻子,好像在悄悄地说着什么。冈日森格顿时也有些兴奋,不顾伤痛地环绕着父亲走来走去。
父亲奇怪地问道:“这个人是谁啊?”没有人回答,扭头一看,刚刚还和自己站在一起的大格列头人正要躲到魔力图大帐房里去。父亲大声问道:“他到底是谁啊?你们怎么都怕他?”一身豪烈之气的大格列头人这时缩着脖子说:“他的身子碰到谁,谁就会损失全部财宝,他的气息扑到谁,谁的全家就会得麻风病,他的影子罩住谁,谁就会死亡。他身上沾满了鬼气、邪气、晦气、血污之气、夺命黑毒之气,他就是送鬼人达赤,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说罢身影一晃,就晃到帐房里头去了。父亲差不多明白了大格列头人的意思,疑惑地说:“他就是送鬼人达赤?”
送鬼人达赤追着藏医尕宇陀,伸手要着什么。尕宇陀不给,抱紧了他的豹皮药囊快步走去,走着走着就跨上了马背。送鬼人达赤想拽住马,意识到自己的手是不能碰到对方的,便在马头面前摇晃着,一个劲地企求着什么。马奔跑起来,他喊喊叫叫地追着,一直追到地平线那边去了。
父亲后来才知道,送鬼人达赤昨天从党项大雪山来到了西结古。他去寺院寻找藏医尕宇陀,想得到一种名叫“十八老虎虚空丸”的药,听说尕宇陀去了牧马鹤部落,就一路追踪而来。他是步行,他已经告别了马背上的生活,因为他多次试验过,只要是他骑过的马,过一段日子就会得病死掉。他不想害死更多的生灵,索性就不骑马了。他请求万能的药王喇嘛尕宇陀给他一些“十八老虎虚空丸”,说有顶顶重要顶顶紧急的用途。尕宇陀不给,寻思你一个人人惧怕的送鬼人,要这种药干什么?“十八老虎虚空丸”是用十八种兽药、矿药、草药炼制成的可以斩断人生一百零八种烦恼的高级丸药,它有让人失去记忆的作用,一般人是不能用的,只有那些修为圆满、根性超人的密宗高僧,才有资格服用这种药,才可以在服药之后做到既消除所有烦恼又不会失去记忆。
送鬼人达赤追着藏医尕宇陀一直追到了西结古寺,最终也没有得到这种药。气急败坏的时候,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我的饮血王党项罗刹不咬人了,它记得这是老祖宗老天神的称名咒,一听就害怕,就不咬人了。我要让它忘掉,忘掉,赶快忘掉。”藏医尕宇陀愣了:原来他是想用“十八老虎虚空丸”让他的饮血王党项罗刹忘记老祖宗老天神的遗训,不再惧怕“玛哈噶喇奔森保”的咒语。饮血王党项罗刹到底是什么,居然会惧怕“玛哈噶喇奔森保”?尕宇陀有些紧张,看着送鬼人达赤嘟嘟囔囔走了之后,赶紧来到寺院最高处的密宗札仓明王殿里,把达赤的话禀告给了一直在那里打坐念经的丹增活佛。
丹增活佛听了,飘然而起,异常机密地把密宗祖师莲花生亲传的《邬魔天女游戏根本续》和《马头明王游戏根本续》放回到经龛里,然后跪拜着向邬魔天女和马头明王的狂怒宝相借了法,匆匆忙忙下山来了。
半个小时后,丹增活佛在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牛粪碉房里见到了麦政委和自主任。白主任说:“我们刚刚从牧马鹤部落回来,麦政委说明天一早太阳出来的时候就去拜访你,没想到你亲自来了,而且这么快就来了。”丹增活佛双手合十向麦政委点了点头,麦政委赶紧回拜。丹增活佛说:“我不是来正式拜访的,正式拜访尊贵的客人是要带礼物的,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带,只带了一个消息,一个吉凶不明的消息:可能,也只是可能,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在党项大雪山,在送鬼人达赤居住的地方。”披着僧袍站在一边的李尼玛赶紧翻译。麦政委问道:“尊敬的佛爷,你怎么知道?”丹增活佛说:“玛哈噶喇奔森保——十万狮子之王驭獒大黑护法的称名咒出现了,这是圆寂了的密法大师彭措喇嘛以驭獒大黑护法为本尊的修为和传授,是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带到西结古草原来的。送鬼人达赤说,玛哈噶喇奔森保咒得饮血王党项罗刹不咬人了。”麦政委说:“饮血王党项罗刹是谁?”丹增活佛说:“是我们草原的傲厉神主愤怒王。不过傲厉神主是福神,它本来就不咬人,咬人的只能是野兽。”麦政委说:“你是说送鬼人达赤那里有吃人的野兽?”丹增活佛点点头说:“是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很可能就在野兽的嘴边。”麦政委也像面前的活佛那样双手合十,用只有信徒才会有的虔诚的口气说:“救苦救难的大活佛,谢谢你了。”又望了一眼自主任说,“赶紧出发,去党项大雪山。”丹增活佛说:“要去就得快去,我也去,我们的药王喇嘛尕宇陀也去,保护寺院和草原的铁棒喇嘛们都得去。”麦政委对白主任说:“你们西工委的大夫呢?也跟着一起去吧,以防万一。”
梅朵拉姆要跟着麦政委和白主任去党项大雪山了。她的走牵动着两个人。一个是李尼玛,一个是巴俄秋珠。李尼玛也想去,但是白主任就是不说让他去的话。直到临上路时,麦政委看了看身后说:“那个会说藏话的同志怎么没有来?”白主任这才走过去,板着面孔小声对他说:“你干的好事儿,我都不想看见你了,打死藏獒的账还没算呢,就又开始谈恋爱了。告诉你,那种事情,没有结婚是不能干的。”李尼玛顿时红了脸。
穿上靴子的巴俄秋珠自以为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仙女梅朵拉姆的护法神,当然要不紧不慢地跟上,不仅自己要跟上,还要让所有的领地狗都跟上,好像他是将军,带领着一群雄赳赳气昂昂的士兵。他不时地喊着“獒多吉”,在狗群里寻找獒王虎头雪獒的身影,找了几遍都没有找到,就把大黑獒果日叫到了自己身边,对它说:“你吆喝起来,让它们都跟着我,不要落下,一个也不要落下。”巴俄秋珠现在还不知道前面的人要去干什么,只知道一定是一次非常重大的行动,因为连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和藏医尕宇陀以及如同藏獒一样威武雄壮的铁棒喇嘛也要去了。
做小狗时被巴俄秋珠喂养过的大黑獒果日听话地吆喝起来,但它的吆喝一点也没有昔日遇到这类事情时的亢奋和激动,若断似连的,好像有点应付差事。领地狗群慢腾腾地跟了上来,它们和大黑獒果日一样,情绪沉浸在失去獒王虎头雪獒的悲伤和仇恨中,久久拔不出来。所不同的是,它们比大黑獒果日更多一些清醒也更多一些迷惘:獒王虎头雪獒死了,谁是我们的新獒王呢?难道就是那个来自上阿妈草原的雪山狮子冈日森格?按照铁定的规律,战胜了獒王的就应该是獒王,领地狗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毫不犹豫地敬畏它和拥戴它。但是,冈日森格来自上阿妈草原——那个吸引了西结古人全部仇恨的地方,即使领地狗们愿意,西结古人和西结古草原愿意不愿意呢?人的意志必须服从,服从人对藏獒来说永远是狂热而情不自禁的生存需要。但是,从祖先开始,藏獒对规律尤其是诞生獒王的规律的遵守向来是严格的,它们骨子里对强悍和力量、胜利和荣誉的崇敬,就跟人对神祗的崇敬一样,永远都是一股洪水般猛烈的冲动,这样的冲动带着原始的朴素,像万年积雪一样覆盖了藏獒的整个发育史和每一只藏獒生命的基本需求。
于是就迷惘。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正在迷惘,它们在獒王战死之后面临选择新獒王的时候,全体有了一次无比深刻的迷惘。
父亲没想到,麦政委他们走后的第二天,冈日森格就不愿意呆在牧马鹤部落的魔力图大帐房里养伤了。刚刚抹了药和吃了药,它就用牙齿拽着父亲的衣服来到帐房外面,然后就和大黑獒那日一起朝前走去。走了几步,看父亲没有跟过来,就又停下,用藏獒不常有的汪汪声叫起来,父亲走过去说:“我知道你呆不住,你要去找你的主人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可是你的伤还没好,你行吗?”冈日森格朝着不远处的一只亭亭玉立的黑颈鹤嬉戏地扑了一下,仿佛这就是回答。大黑獒那日也在旁边用昂首阔步的姿势使劲撺掇着:走啊,走啊。头顶滑翔的黑颈鹤也在嘎嘎地催促:去啊,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