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再说朱若虚在路上行了月余,将及长安地界,路上行人纷纷传说京中之事:文帝被弑,太子遭戮,太傅伍建章被诛,炀帝竟是废轮自立。若虚闻之,仰面号曰:“天乎,天乎!吾命之不长也。”意欲转辕而回,复又想道:此地离京都不远,且进京都游览一回,只去见过李靖,即便回家。主意已定,策马加鞭,又行了数日,早到了长安。
觅了寓所,备个名帖,隐去孝廉二字,只写山人朱若虚拜访,来至越府,向门官作揖道:“我是西陵湖广人氏,特来拜访李师爷的。”取出一个小小门包,递与门官。门官接着,将若虚上下一看,见是儒生打扮,不是公衙中人,就不怪他出手太小,接着帖儿,就进去了。转身出来说道:“李老爷请先生进去。”若虚随着一个青衣童子,端肃而入。只见越王巍巍大殿,十分壮丽。进了正殿,转过花厅,真个闹中静境,别是一番气象。果然:
阶下草青阶上绿,牖边花发牖中香。
李靖早已站在阶沿之上,拱手叫道:“不知贤士驾至,未得远迎,有罪,有罪!”若虚答道:“芝兰生于幽谷,嗅其香者,不惮险阻;况先生乃上苑名葩,愿拜下风者,独予一人乎?”二人遂挽手而入,叙了主客之礼。李靖道:“先生屈体来访李靖,不但光生敝斋,今观先生气秀神清,彬彬雅度,必具高才,却又卑以自牧,光顾鄙人。诚哉,其为若虚也!”若虚答曰:“弟久慕大名,奈天各一方,难亲道范。今观先生貌恭而言安舒,德柔而行刚断,无怪乎以靖命名也。”
李靖见若虚语言谦逊,知是诚实君子,即命安排酒肴,与若虚酣饮于花亭之上。靖曰:“人生于世,草本逢春,故君子窃取名花以喻其德。惟桃李争春比艳,无足论也。牡丹、芍药,朱紫之客尔。我中心羡慕,殆不及此。竹中虚而有节,松外实而内坚,此二者高超万木,萃拔群枝,靖愿效之,恐不能及!此数种之外,先生之志可得闻欤?”着虚举目,将园中群花遍视良久,答曰:“君子之志,有隐有见;君子之时,有屈有伸;君子之性,甘淡泊而不厌,则无不同。丹桂气浓而致远,芝兰香灿而栖幽,篱菊傲霜而形单,皆不可自效。惟有莲花,出污泥而不染,备五色而不侈。叶偏偏而圆,茎亭亭而洁。舍是而金玉名高,虽艳浓皆为末节。”靖曰:“善哉,君子之爱也。”若虚曰:“不才承先生推情下问,敢放言不忌。不知先生所钟情者,在于何品?”靖曰:“天下之物,莫不皆有其偶。仆所愿者,孤洁之物耳。”若虚曰:“草木之类,堪备玩赏者,皆天地之英华,夫子之志诚高矣。所谓孤洁者为何?”靖曰:“夫所谓孤者,不俟春王之令,不须绿叶之敷,众皆零落我独条达。喷异香于冬末,挺灵秀于春先。所谓洁者,辞阳和之雨露,免蜂蝶之摧残。披瑞雪而姿色亭亭,历严霜而精神越越。不有梅花,吾将安适耶?”若虚曰:“居今之世,仿古之行,先生其张良之亚欤?”李靖心上机关,被若虚一言打动,遂暗暗称奇。良久答曰:“弟与足下各评论花卉,何得攀及张良,岂不愧死!”若虚见天色已晚,即忙告退。李靖送出大门之外,谓门官日:“朱先生再来,不必通报,听其自进。”
次日,若虚效着古礼,备个门生帖子,束修一封,彩缎二匹,纹银五十两,来至越府。见了李靖,行师生之礼。又请师母红绢相见。八拜礼毕,李靖引若虚往拜杨素。越王命其子杨玄感与若虚弟兄相呼。李靖遂将生平所知所能,一一授与若虚,若虚心领神会。不上一年,将遁甲中天地神人鬼、龙虎风云,阳九局、陰九局,四千三百二十变局,三十六吉格,三十六凶格,内外三十六生格,三十六死格,般般学会。又参悟心中遁甲,才知克念作圣,甲之遁也;罔念作狂,庚之獗也。始悟三教同源,理数合一。养元始于太极之中,穷秘妙于先天之内。
李靖见若虚颖悟非常,十分欢喜。一日,与着虚谈及性命之理。若虚问曰:“世间以何物方能形容‘性命’二字?”李靖曰:“心如堂上坐着一个官员,这官员的职分便是性。盖有职则为官,无职则为民也。这职分中所任之事,便是性中之理,即仁、义、礼、智是也。这官人发政出令,因时制宜,即是性道流行。承宣天命而见之于行事,忠、孝、廉、节是也。政之或宽或慢,或暴或残,乃气质之性,君子所不任者也。这官人入则群趋众奉,出则后拥前呼,犹人五官百骸,凭精气而为生命者也。故曰理以成性。理者虚而周流,亘古常存,性中之命也。气以成形,形者有生有死,精气假合之命也。所以下士养形,上士养心。”若虚心闻至理,遂不愿为官,欲回家参学理数。拜别师父、师母,李靖送至十里长亭,嘱曰:“天命之性,如水之清;气质之性,如水中着了些酱醋在内。凿丧了天性,违背了天命,将欲返本还元,或埋之以土,或澄之以砂,所以圣人教人,要正心诚意,方可复转天良,明心见性。吾观汝志气清明,必是神仙中人物。汝去吾别无所托,但遇英雄豪杰才堪国用者,即修书荐来,吾必厚遇。”若虚会意,答曰:“门生知道。”二人又珍重一回,方才撒手而别。
不言李靖回府,却说若虚因南阳兵乱,从东路而回。行了半月,已到朱仙镇。住在店中,却往街上散步,见一座不周不正的草店门首,挂着两行隶字,上写道:
天下无难事,世间有难人。
人难因运难,运难难上难。
天下无易事,世间有易人。
人易因运易,运易易上易。
心田居士题
若虚是个爱字之人,上前细看,见笔笔风流,字字端正,生气勃勃,如春园之草,精神洋洋,若游水之鱼。诗中意味,乃英雄遇困厄而无告之语也。因问店家道:“此诗何人所题?”店主连忙答道:“此是山东一位客人写的,先生莫非有买字之意?”若虚道:“斯文同骨肉,你可引我进去看他。”店主引至客房,指着道:“那病不死的一个僵尸就是!”若虚近前一看,见这大汉身长九尺,浓眉大眼,面黑无须,憔悴如柴。头枕两只竹节钢鞭,恹恹而卧,病在床上,灰尘勃勃裹体,衣中秽迹淋淋。若虚见了,心中凄惨,叫声:“仁兄!奈何遭此重厄?”那大汉睁开二目,将若虚一看,挣起身来,却又衣不遮体,仍然坐在床上,问道:“兄长何人?”若虚曰:“弟乃湖广黄州府西陵县人氏,姓朱名若虚。适在街上行游,见兄台书法高明,特来相访。请问兄台尊姓大名?”壮士答曰:“小弟乃山东麻衣县人氏,姓尉迟名恭,字敬德,外号心田。在家务农为业,蒙地方官擢我孝廉,上京候选。到了京都,却又思回乡里,来经此地,投亲不遇,陡遭疫症,病了二月有余。这店家又不时絮聒,无可如何,只得写两行草字,不期有辱尊驾,一见如故,少舒我胸中之气。”若虚听了,抚慰道:“天之驭人,将欲亨之,必先困之。公今受此大厄,必成重器。兄台若不弃,可同我回寓中养病若何?”尉迟恭曰:“小弟这样光景,岂不有辱尊驾?”若虚道:“你我志同道合,何出小人之言?请少待片时,小弟即来邀请?”若虚道罢,他就出店而回。那店家又惊又喜,尉迟恭却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