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光滑明亮的桌面上有时落满了灰尘,灰尘还覆盖了桌面的书、稿纸、台灯和笔筒。因为桌面过于明亮,灰尘成为显而易见的。如果拿起一本久置书桌的书,就有一种在野外捡起一块粗糙的砺石的感觉。这种感觉正是我所需要的。一个书斋里永久的囚徒,他所要把捉的正是这世界的灰尘。
我一直记得少年时代的一些情景:一个老女人和一些话语。在上完初中因病辍学之后,我开始兴高采烈地游荡于这个世界。但是,所谓世界只不过是方圆百米之内的家属院和农舍。其中,五排红瓦平房组成的家属院是我活动的中心地带,周围则是用土坯修成的农舍和出入其中的农民们。这时候,我开始真切地体味自身与周遭环境的关系,或许还有尚未觉醒的自由与爱情的要求。
我常去的一户人家,也是很多年轻人都爱去的地方。在那里,一个老女人长着一张蜡黄的布满皱纹的脸,手里端着一根长长的旱烟袋。当她议论人事的时候,她就挥舞起那根竹烟袋,一副很可怕的样子。她总是以她那个年龄所少见的认真态度对待我们这些年轻人。她既是流言蜚语的散布者,又是个不动声色的侦探,她差不多还是一名心理学家。她伸长了细瘦的腿坐在屋子中央的小板凳上,她会用长烟袋突然指着我们中间的一个说,你可真不简单呵,昨天晚上看完电影你干啥去啦?被指者立刻脸红脖子粗,他绝想不到这个老女人是如何侦察到他的诡秘行踪的。
有一次,她指住了我腰间的一根尼龙钥匙链,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这是谁送给你的。我立刻羞愧满面。这条尼龙绳是一位姑娘送我的,这位姑娘是我们家属院有名的风流女子,人人都希望能够暗中与她交往,又都指望与她的关系能够永远不为外人所知。我当然也是如此。不过我还有我的希望,我指望真正的爱情能够发生,就像我已经读过的那些书上所写的那样。但经她的魔棒轻轻一指,我希望中的爱情马上现出了原形。隐秘的向往一经暴露就无可避免地被归为俗类,我的期高自许归于虚妄,我不得不承认我也是一个龌龊的少年。
就是这样一个尖酸刻薄、探人隐私、丑陋不堪的老女人,却仿佛具有魔力似的,吸引我和其他的辍学少年日日围坐于她的身旁。她有一双魔鬼的眼睛,不用正眼看你,却已经了解了你的一切,而且她喜欢把她所了解的向你作出公布。每一个少年都从她那里了解了其他的少年。原来人人都不是天使,人人都有他暗中从事的不为人知的活动。她用那管黑黄色的竹烟袋一一指证,使家属院和村庄里肮脏的秘密逐渐暴露出来。这可能就是我们来到她身边的原因。我们想知道别人有多么坏,想知道自己也是一个坏人——而我们对此知道得远远不够,所以我们怀着一种渴望来到她的身旁。
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人是泥捏的。”她经常在揭露了某事某人,或者没有揭露任何人,没有任何缘由的情况下,长叹一声说:“唉,人是泥捏的呀!”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身体慢慢向后仰去,像是要从小凳子上仰面跌倒。她说的这句话,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以及她危险的后仰动作,完美地融合为一体,成为一种无可辩驳的“人生观”。我被之深深吸引。不知为什么,当时的我非常认同她,非常愿意承认“人就是泥捏的”。甚至我也想像她那样一边长叹一声一边说出这句人生的真理。
我一直不能忘记这位老妇人的教导。不论我行走在路上,还是端坐于书桌旁,我都记得她手执烟袋坐在低处的形象,那形象对我来说意味深长。我相信她所给予我的影响比所有的老师和课本都要深刻一些。我一直怀疑那些衣冠楚楚之辈,我对流行衣装对自己的包裹始终感到一种窘迫,我无法控制以阴暗的心理揣度那些发出堂皇之论的人们,我强烈反对所有莫名其妙的傲慢,我对高高在上者的心安理得感到很不理解,我把腰缠万贯和暴得大名者视作我们时代的怪物——我对一尘不染的书桌很不习惯,我从来并且将永远怨恨普遍认可的强加之物和司空见惯的违心之举:我认为,良心是卑微的,人确实是泥捏的。这是我多少年来的思想倾向,生活的剧变和读书的多少,都未能将我改变。我的所有这些看法当然没有什么哲学可言,也没有令人信服的道理可讲,它也可能的确只是一种虚妄。
但是,老妇人坐在我记忆和心灵的深处,用那管悠长的竹烟袋敲打着我卑微的良心,命令我行走,或者坐下,责备我的骄傲和虚假。她让我用一成不变的眼光打量着这同样一成不变的世界和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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