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一代画圣八大山人晚年“常忧冻馁”,且常生病。他给画商写信,说自己病得抓不住画笔,画不了画,没米下锅了,能不能借点钱给我周转?活比死还难啊。
世上的艺术家各种各样,在艺术与金钱的关系上无外乎三种:一种是只知艺术不知钱,到了知钱的时候也不知怎样搂钱;一种是既知艺术也知钱;一种是不知艺术只知钱。第二种不必说日子过得如同公卿,第三种靠炒作钻营也可以肥得流油。最惨的就是第一种了。
八大山人恰恰就属于第一种。他早期的书画,供释门里外的师友娱情逸趣,无所谓“润格”。即便有人酬谢,也是给庙里做的功德。他痴迷艺术,却不像今天聪明绝顶的艺术家一样懂得艺术可以是生财之道,不懂装贴润笔告示,不懂让夫人揣着印章不给重金就不盖印。只凭着兴之所至就泼墨挥毫,不计较作品的价值。市井百姓送他一条鱼,他就画条鱼答谢人家;送他萝卜白菜,他就画萝卜白菜答谢人家。他唯一嗜好酒,想得到他笔墨的人,就拿酒招引他。他酒量有限,很快就醉了,一见纸笔便大肆泼墨,或用笤帚挥洒,或用破帽涂抹,然后再抓起笔来大肆渲染,或成山林,或成丘壑,或花鸟竹石,无不进入妙境。如果喜欢他的书法,他就捋起袖子,挥舞笔管,狂叫大呼,洋洋洒洒,数十幅立就。随后就任由人家拿走,别人以为他着了魔,而他也整个一个人来疯,越画越快。
八大山人生前无任何社会地位可言。那些随便就得到他作品的人也多是穷书生、小市民、杀猪的、卖酒的,还有寺庙的和尚。他们争先恐后地围着他拉拉扯扯,向他索画,他有求必应。
不过,他不可以强迫。清醒的时候,权贵即便送金银珠宝给他,也得不到他的只字片画。因此,权贵们求他的书画,反而要从寺庙僧众和五行八作那儿买到。被霸蛮的武夫招去两三天不让走,他就在人家厅堂上拉屎,人家只好把他赶走。有长官让人拿了请柬来请他,他说你不来见我,我怎么会去见你!对他不高兴的人,他会举起一柄写了“哑”字的扇子挡着脸,懒得跟人家啰嗦。
上述所有这些,八大山人同时代的几位传记作者都写得明明白白。
八大山人现存的信札和书画题跋中有大量关于或“承拜登为愧”、或“助道”、或“荣寿”、或“年翁所托”之类为朋友作书画的内容,这些作品也谈不上“润格”。
多少有些象征性报酬的是燕集一类社会活动中的作品。真正要鬻画为生得靠画商销售。但他书画的卖价却令人寒心。一个江浙人开年时托人带半百(五十元)钱来江西,让八大山人为他书写《滕王阁序》。
《滕王阁序》共计八百八十一字,仅卖五十元。八大山人在一封信札中写道:“……河水一担值三文者,汉东方生以为何廉也之说……”
说自己的书画廉价得与一担河水差不多,就像汉东方生的“拔剑割肉……割之不多,又何廉也!”但即便如此,他也是满心欢喜——这样的价格,已经有些出乎他的意外了。
这就是晚年鬻画为生的八大山人书画最早的卖价了。
而三百多年后,不知有多少人指着八大山人这个名字养家活口,扬名立万,发财致富。以得其真传自诩的伪书家伪画家、以他为主角的伪演艺伪传奇、以他为旗号的伪学者伪学术,沸沸扬扬。最为恶劣的是仿冒八大山人的赝品之多,使得八大山人作品的鉴别成为一门专门的学问。连许多声名显赫的巨匠,也靠几可乱真的伪造八大山人作品而获取巨额财富。与此同时,八大山人书画在国内外市场奇货可居,拍卖价动辄上亿。
与今世稍有名气的书画匠相比,八大山人是太可怜太渺小了。
在一个重名轻实的世界,有多少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艺术、谁是真正的艺术家呢?但艺术的铁律是永恒的。书画匠与书画家二者的区别其实无须特别指出。书画匠的意义在技术;而书画家的意义在美学。古今中外,伟大艺术家贫贱而终的不乏其人,但他们永远高耸在艺术史的巅峰;而生前尽享荣华富贵的书画匠多为平庸之辈,他们当时即便寸幅寸金的笔墨也最多是过眼烟云,甚至垃圾。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惟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司马迁之言,用来形容八大山人,一样适当。
有人诘问:如今,技巧替代了精神,艺术从业者大都痴迷于“术”,而抛弃了“道”,我们还能再找到一个能够为天人境界隐遁苦修的艺术家么?还有多少可与天地同寿的艺术生命给我们以如此的震撼?有识之士慨叹:“返视流辈,以艺事为名利薮,以学问为敲门砖,则不禁怵目惊心,慨大道之将亡。但愿虽不能望代有巨匠,亦不致茫茫众生尽入魔道。”
诚哉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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